“如果是小和尚的話,必是能成的。”菩提樹幼苗下意識道。
淨涪本尊沒有說話。
“但小和尚,你為什麼想要拿我的葉子來參悟呢?我......不是說好了有我的嗎?”菩提樹幼苗有些茫然。
然而,淨涪本尊能從菩提樹幼苗的茫然裡看見幾分了然。
菩提樹幼苗果然也是有些明白的。
它的樹冠又更低落了幾分。
淨涪本尊道,“你我總是有各自的道途。你也好,我也罷,我們的道路都還很長遠,如今隻是結伴走過這一段路,待得我們走得遠了,到了該離彆的時候,就得各自走各自的道了。”
菩提樹幼苗不解,“不對啊,世尊阿彌陀與準提佛母也是兩位,他們不也一直扶持著到了現在......你看,他們就沒有分彆過。”
淨涪本尊看它一眼,道,“我們與兩位聖人不同。”
菩提樹幼苗執拗著反問,“你怎知我們與兩位聖人不同?!我的道都還沒有明晰呢!”
它的道都還沒有明晰,小和尚就直說他與它道途不同,這是什麼理?
菩提樹幼苗很委屈,樹梢又更壓低了幾分。
淨涪本尊靜靜地看著它。
他分化三身修行,在佛門的隻是佛身。佛身是淨涪,但淨涪不全是佛身,菩提樹幼苗雖然還沒有徹底洞明自身道途,但它修行到了今日,腳下的路雖說不長,可也走出了一段,大體的方向還是已經能夠看出來了--總是脫不離那些框架。
他非常確定,菩提樹幼苗的道,甚至隻是與佛身有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就更莫提預想中三身歸一後的淨涪了。
現下是菩提樹幼苗來問他“不是說好了有我了嗎”,但等到日後它稍稍長成,便又會是它來與他辭行了。
麵對菩提樹幼苗現在的委屈,淨涪本尊保持著沉默。不單單是他,遠在玄光界裡的佛身也沒有再在識海世界裡說些什麼。倒是已經拿了筆紙來準備抄經的心魔身眼珠子一轉,立時放下手上筆墨,與淨涪本尊道,‘我來。’
淨涪本尊往識海世界裡看了一眼,自身意識歸入識海世界裡,讓心魔身易換掌控肉身。
到底方才淨涪本尊太過疏淡,心魔身不好立時換了性情,便伸出手去,輕輕摩挲著菩提樹幼苗的樹乾。
越想越是委屈的菩提樹幼苗感覺到樹身上那片屬於人類的溫度,愣了一下,抬眼來看他。
心魔身仍是沒有太多的表情,隻似淨涪本尊一般地安靜看著菩提樹幼苗。可不知是因為心魔身本身自帶的氣場,還是因為那還按在它樹乾上的手,菩提樹幼苗從那雙看似冷淡的眼睛裡瞧出了幾分溫情。
它不禁開口,“小和尚......”
心魔身歎了口氣,修長有力的手掌又在樹乾上稍稍用力按了按,才收了回來。
“你看著已經很不小了,為何還是這副小孩子脾性?”
菩提樹幼苗抖了抖樹冠,強撐道,“我......我還是幼株呢。”
心魔身就笑了笑。
菩提樹幼苗看著他笑了,也是暗自鬆了口氣。
它向來知道小和尚說一不二,但剛才還是弄成了那副模樣,它其實也很怕小和尚會直接將它送回它父那裡。若真是那樣,可就更不好回轉過來了。現在......
現在小和尚雖然看著也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樣子,可他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了不是嗎?還是有機會的。
孰知就在它這般想著的時候,它就又聽到了心魔身的話,“是呢,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到得那時候,說不得就是你先離開我這個老友......”
菩提樹幼苗怔了怔,就想要開口,但心魔身又笑了,“罷了罷了,我現在想這許多乾什麼,等真到那一日,我且送了你去就是了。”
菩提樹幼苗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隻能茫然地看著心魔身。
心魔身又問它,“你得回你父那邊了,我送你一程如何?”
菩提樹幼苗好容易才想明白了淨涪心魔身話裡的意思,它愣愣點頭。
心魔身對它最後笑了笑,離開了肉身。重新掌控肉身的淨涪本尊輕輕抬手,菩提樹幼苗尚且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了遠方中紮根的那株巨大菩提樹。
不是淨涪本尊不能將它直接送到巨大菩提樹身邊,實在是因為巨大菩提樹附近方圓五百裡都是他給自己劃定的地盤,有他氣息充盈,但凡外人法力落入其中都是對他的一種冒犯。
淨涪本尊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所以他隻將菩提樹幼苗送到圈外。稍後自然就會有巨大菩提樹將菩提樹幼苗接進去。
沒有任何意外,看見菩提樹幼苗出現在他氣息籠罩範圍邊緣,巨大菩提樹便即將幼苗帶了進來。
菩提樹幼苗將自己的根係紮入大地,卻是低頭沉默。
巨大菩提樹見狀,便來問它,“這是怎麼了?妙音寺那場法會不是順利結束了麼,難道還發生了其他的什麼事?”
菩提樹幼苗沉默許久,到底是扛不住巨大菩提樹的詢問,便將淨涪本尊向它討取即將換下的菩提葉一事說了,然後又問道,“父樹,小和尚說我們日後,總會各自走各自的道途......這是真的嗎?”
巨大菩提樹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幼樹,“那你覺得呢?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
菩提樹幼苗隻低垂著樹梢,沒有回答。
若說往常時候,它還是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但今日裡淨涪小和尚送它回來時候用出的那一手,卻著實陌生。
巨大菩提樹也就知道了,他笑了笑,“看,你心裡也是明白的。”
菩提樹幼苗憋了半天,才道,“我,我不太願意......”
“為什麼呢?”巨大菩提樹問道。
“......小和尚身邊很有意思,”菩提樹幼苗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跟著他我覺得快活。”
就像旭日照在樹梢上,樹根紮在泥土裡,雨水濕潤腳下泥土一樣的快活。
巨大菩提樹看著自家的幼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聲。
菩提樹幼苗有些懵,不知道自家父樹為什麼忽然就笑了。
“真是小孩子。”巨大菩提樹道。
菩提樹幼苗聽到這個討厭的詞語,不禁有點生氣。見它自個兒生悶氣,巨大菩提樹反倒又笑得更樂了。
這邊廂巨大菩提樹逗著他的孩子玩樂,另一邊廂送走菩提樹幼苗的淨涪本尊也開始忙活正事。
他微微閉眼,靈感天地,很快就找到了已經離開鎮魔塔兩月餘的沈定。
沈定此刻就在天魔宗裡,不過因為他才脫出鎮魔塔回歸天魔宗不久,不論是天魔宗內部,還是魔門乃至整個景浩界世界,這幾十年間的變化都叫人瞠目結舌,便是沈定自認承受能力不差,也不敢貿貿然出頭。
是以他如今就在蟄伏中。
淨涪本尊睜開眼睛,聲音就直接出現在了沈定耳邊。
“沈定。”他喚道。
可憐正把玩著手中弟子身份銘牌斟酌著什麼的沈定,險些沒被這個忽然在他耳邊出現的聲音嚇得去了半條命。
他立時站起身來,垂首恭立,最是恭敬不過的姿態,“晚輩正是沈定,前輩有事請吩咐。”
淨涪本尊不太在意沈定拿出來的態度,他隻淡淡問道,“你可知道世界之外?”
世界之外這四個字入耳,沈定隻覺心頭諸般心緒浮現。他立時都給壓了下去,隻應道,“是的,晚輩聽說過。”
如果是在妙音寺法會開始之前,關於世界之外,整個景浩界裡知曉的絕不超過千人之數,似沈定這樣的,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但現在妙音寺那邊法會都結束了,景浩界世界之外乃是諸天寰宇的事,卻就變成沒有幾個修行者不知道了。
“倘若能讓你去往天外,進入諸天寰宇,你可願意?”
沈定愣了一瞬,下意識地開口,“願意!”
等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沈定臉色一白,連忙低下頭去,等待著審判。
他不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他完全聽不出來。他所能感知到的,所能確定的,也隻是這個聲音弘大無邊,哪怕他手段儘出,他絕不會是這位存在的對手。
不,他連他的一個手指頭都撐不住。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隻能等待。
等待著這位強大存在對他的審判。
......是決定將他抹殺,還是給予他機會,讓他投效。
沈定看似很恭順,很卑微,但淨涪本尊卻清楚感知到被沈定隱藏在最深處的冷靜與......瘋狂。
淨涪本尊確定,隻要他真的下殺手,沈定拚死也會給他一擊反擊。哪怕沈定知道,他拚死的反擊在他的眼中隻是笑話,甚至連螞蟻那無關痛癢的啃咬都不如,他也不會放棄反抗。
因為那反抗,是對他自己的交代,也是他給他自己的了結。
他拚儘全力地活著,但如果活不了,隻能去死,那他死也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死也隻能死在自己手上......
與他相似的瘋狂與狠絕。
淨涪本尊微微閉了閉眼,聲音裡仍是沒有太多的波動。
“你師父,天魔宗太上長老留影與天劍宗左天·行會在近期內挑選一批弟子,你若有意,須得抓緊機會。”
沈定垂在身側的手指猛地在空中拽了拽,又很快放開,“多謝前輩告知。隻是晚輩鬥膽,敢問前輩一個問題。”
“你問。”
沈定就開口道,“前輩助我,是想要得到些什麼?”
淨涪本尊眼睛就浮起一片淡淡笑意,但那笑意太淡太浮,虛得似是那天邊的雲霞一般。
“你知道我是誰。”淨涪本尊淡淡道。
沈定沒有說話,隻是站直了身體。
是的,在他說出留影老祖與左天·行的打算時候,沈定就知道找上他來的是誰了。
整個景浩界世界裡,能有這份實力的,便就隻有妙音寺的淨涪了。至於會不會是世界之外的來客......
沈定在兩句話以後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不可能的。
若是世界之外的來客,彆說人家會不會找上他這個無名小卒,便是找上了,態度也不會這般的平淡與那縱微薄也確實存在的......讚賞。
雖然沈定也不知道這人對他的讚賞從何而來,但他就是感覺到了。
“淨涪和尚。”
沈定緩慢地道。
這個名號被點破,他的後路也就徹底被斬斷了。
沈定本應為此感到擔憂,可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心情詭異的平靜。
就似他感覺到了那來自淨涪和尚的讚賞一般,都是來得離奇且莫名。
可沈定又似乎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平靜,就似他知道淨涪和尚那讚賞是真切而確實的一樣。
畢竟,這個人是淨涪和尚啊。
沈定閉了閉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莫國山寺。而在他睜開眼睛以後,他又似乎看見了剛剛從大劫中脫離出來的景浩界天地。
旁的不說,倘若景浩界天地破滅,他們這些人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對於這份情,饒是沈定自認魔修身份,也是承認的。
“我與你之間,根本就是一筆爛賬......”
沈定說了這麼一句,又似是剛剛回過神一般轉換了話題。
“淨涪和尚助我,是想要在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呢?”
淨涪本尊並不在意沈定那話到底是怎麼說出來的。
“我比你強。”他先應了一句,然後才來回答沈定的問題,“我想要你在景浩界天地之外得到的所有魔修修行資糧。”
沈定沉默著,沒有說話。
淨涪本尊道,“我不要實物,丹藥、靈器甚至是秘典等等之類,你都可以自用,但我要全部的知識。”
沈定更覺古怪,妙音寺的這位淨涪和尚,要他在景浩界天地之外得到的所有魔修修行知識?
他要這些來......做什麼用?
覺得奇怪歸覺得奇怪,沈定不會去探問其中緣由。
他隻道,“如果我真能在景浩界天地之外有所收獲,我可以予你一份印本,但我能得到什麼?”
淨涪本尊答道,“保命的手段。”
沈定心神一瞬激動,又很快按捺下來,問道,“什麼樣的保命手段?”
淨涪本尊不答反問,“你也是魔宗一脈,可曾聽說過魔傀宗?”
“魔傀宗不是已經斷滅道統,隻剩下當年的魔傀宗少主齊以安了嗎?”
淨涪本尊道,“我昔日曾見過魔傀宗開山祖師一麵,從他手中得來魔傀宗傳承,如何,可使得?”
沈定沉默著快速盤算過一回,還是搖頭,“不夠。”
淨涪本尊並不以為意,“《天魔策》。”
沈定按捺住劇烈的心跳,強自鎮定問道,“是主策還是副策,主策的話,能有幾策?”
說來,沈定自己身上帶有兩卷《天魔策》副策,又是留影老祖記名弟子,本不該如此激動,但沈定自己知道自己事,那兩卷《天魔策》副策得來蹊蹺,往常時候他不得不讓自己忽略過去,可現在有得選擇,沈定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更何況,比起悄無聲息將《天魔策》副策放在他身上不知道有什麼圖謀的那個人,沈定還真是更相信眼前的淨涪和尚。
淨涪本尊將沈定的心思變化儘數收入眼底,這會兒也不多說什麼,隻道,“一十八策全。”
沈定飛快答道,“成交。”
淨涪本尊微微闔首,手指輕彈。
一卷用細繩係好的竹簡並一塊玉簡出現在了沈定的麵前。
沈定伸出手去,那竹簡和玉簡就被他輕易拿在了手裡。
他將玉簡往邊上案桌一放,就去解那竹簡上係著的細繩。細繩被抽離,竹簡便打了開來。
一十八支竹片,每一支竹片上都不見文字,隻有一個似畫非畫的圖案。
沈定一見這竹片上的圖案,便安心了。
果然是完整的《天魔十八策》,不是假的!
沈定穩住了手腕,將那細繩又拿了回來,將竹簡重新係上後,仔細放到了案桌上。然後他才撿起那枚玉簡,查看玉簡中刻錄著的內容。
他神魂不弱,便是那枚玉簡裡刻錄的內容著實不少,單單隻是查看,即便再簡單體味其中的玄奇,也沒有花費他多少時間。
沈定很快就判定了玉簡內容的真實性。他幾乎下意識地就去琢磨這份傳承的玄奇。
無他,就跟心魔身鐘意傀儡術的理由一樣,這樣一份能搞事、能保命的魔道傳承也很讓沈定心動。
沈定的臉色快速變換,直到他放下玉簡,才終於有一個表情能掛在他麵上了。
淨涪本尊見他看完,問道,“如何?”
“很好。”沈定一口答道,將玉簡放在《天魔策》旁邊,“我得來的知識,怎麼交給你?”
“每隔六個月,會有人去找你取了來。”淨涪本尊道,“到你所交給我的資料與信息能抵去我給你的這《天魔策》與傀儡傳承為止,交易結束。”
沈定想了想,也覺得很公平,便道,“好。”
淨涪本尊收回目光。
他微微抬起右手,看了過去。
在他自然舒展的右手手指上,正有一根閃爍著瑩白微光的細絲似魚一般遊動。
這根細絲也不是其他,卻是淨涪本尊這些年來琢磨出來的一道秘術。
心魔身看見這道細絲,問道,“如何?”
淨涪本尊答道,“和心魔誓有些類似,效果的話,應該也差不離。”
心魔身聽淨涪本尊這般說,很是隨意地點點頭,“那我們現在等著就行了,這回多謝你了,本尊。”
心魔身不擔心那沈定拿了好處不辦事,攪了這一場交易。
他若真自作聰明,自有本尊來跟他計較,還用不上他。
畢竟這一次出手的可是淨涪本尊呢,用的還是本尊自家推演出來契合他自身的秘術。
那沈定若真能那般辦事,尋到本尊手段的破綻,破去本尊的手段,那就算他沈定了得,他們再另尋機會來仔細論一論高下。若不然......那就隻能將賬好好算一算了。
淨涪本尊搖搖頭。
心魔身輕笑一聲,也是收回目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