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們無羈天的水也不差。”
他看起來還有些驕傲。
淨涪心魔身麵上自然而然地帶出一分好奇,“哦?”
周行就道,“我無羈天其實沒有一個龐大的大陸,都是島嶼,而且還是會隨著水流遊走的浮島。還有些浮島不是浮在水麵上,而是升到半空去的......”
淨涪心魔身細聽周行將無羈天諸般景致描繪了一遍,也有些神往地道,“原來無羈天的無羈,是這樣的一個意思啊。”
周行聽淨涪心魔身這番感歎,長眉一動,轉眼帶笑問道,“那淨涪法師原本以為的無羈天,到底又是怎麼樣的?”
淨涪心魔身笑著搖頭,“就算小僧我在進入六重天之前對各處重天有些猜測,在見過胭脂天這裡的諸般境況後,又怎麼會還以為這六重天就都是我先前所猜想的那樣?還是再莫提了吧,不然就要叫前輩你發笑了。”
周行將目光從亭台外間轉了過來,笑睨他一眼,“這倒是,此間世上,從來眼見為虛耳聽為實,再如何事先猜想,實情還是要親眼見過才知道。”
淨涪心魔身笑著點了點頭,很是讚同的模樣。
周行在亭台中坐了一陣,賞了半日的雨,總算是能提起他的來意了。
“淨涪法師既想要親眼見一見我無羈天,可曾想定了什麼時候去無羈天轉一轉?”
淨涪心魔身沉吟片刻,到底歉意地搖搖頭,笑道,“還不曾定下呢。”
周行看他,“是要先走過這其餘的重天?”
淨涪心魔身解釋一般隨意開口應道,“倒也不一定,隻順著通道走就是了。這通道串聯的下一重天是哪個,想來我離開這裡之後就是去的哪一重天了。畢竟我本來就隻是隨意尋了一個入口進來的,已經習慣走到哪兒算哪兒了。”
周行點點頭,喟歎一樣道,“原來是這樣。淨涪法師你倒是自由......”
淨涪心魔身聞言,轉了眼來看周行,果然就看見周行麵上帶上的羨慕,不由笑了一下,說道,“前輩何必羨慕小僧?難道前輩就不是自由的麼?”
周行就道,“倒也不能算不自由。就是職責在身,難免就有些拘謹。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能離開無羈天走一走了。”
淨涪心魔身帶著點疑問地揚起了聲音,“哦?”
周行衝他笑笑,用陷入回憶那般悠長的聲音道,“我當年修為尚淺,身上沒擔什麼責任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離開重天世界,往人間界去的。那時候年紀小,不會計較太多,也很是交了幾個朋友......”
淨涪心魔身體貼地安靜聽,不打擾他。
周行停了片刻,才繼續道,“我們當時還約好,要一起往玄光界天地外闖一闖,也好見識見識這廣袤的諸天寰宇呢。但可惜了......”
淨涪心魔身抬了目光來看向他。
“可惜先前定約的時候年紀小,修為不足,到後來長大了,修為足夠了,身上的事情多了,就不好隨意出去了。”他對淨涪心魔身笑道,“隻是不知道那些家夥還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這一件事。”
淨涪心魔身笑了笑,說道,“但前輩你記得他們,記得這件事。”
周行看了過來,“嗯?”
淨涪心魔身就說道,“隻要前輩你還記得,就不負當時的少年意氣了。”
周行低頭想了片刻,最後點頭笑開,“法師你說得不錯,確實是這樣。”
聽了淨涪心魔身這其實很隨意的一句話,周行似乎確實有點釋然了,他轉了目光過來上下打量淨涪心魔身一陣,冷不丁問道,“淨涪法師你就是從諸天寰宇外來到玄光界,來到這紮根玄光界暗土世界的六重天來的?”
淨涪心魔身點了點頭。
這原就是瞞不了人的事情,承不承認都無所謂的。
周行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淨涪法師往後還要在諸天寰宇各處行走?”
淨涪心魔身仍是噙著笑意點頭,“如無意外的話,應該是這樣的沒錯。”
周行眼睛又更亮了一些,他張了張嘴,但猶豫片刻後,又沉默了下來。
淨涪心魔身已經有了一些猜測,但他並沒有想要接招的意思,便隻沉默地坐在席間,賞玩也似地看著亭台外間那紅雨。
“那說不得,日後我與淨涪法師你還會在其他地方再遇呢。”周行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了過來。
淨涪心魔身麵上帶了一點好奇,轉眼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嗯?”
周行卻隻是笑得有點得意,卻不看淨涪心魔身,似乎想要賣一賣關子的模樣。
淨涪心魔身又是笑了笑,“聽起來倒是不錯。”
周行也是笑,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起了其他。
“話又說回來,淨涪法師你來我六重天,是有什麼事情麼?”
淨涪心魔身看過去,周行的眼睛裡還帶了一點溫度。他迎著淨涪心魔身的目光道,“或許我能幫上一些忙呢。”
淨涪心魔身仔細想了想,便坦然問周行道,“前輩你既是出自無羈天,又是這般修為,這般身份,料想在無羈天裡的地位也很是不凡吧。”
周行謙虛道,“隻是還能說得上兩句話而已。”
說話的時候,他麵上很自然就顯出了一些疑惑,但他也沒有多說,隻等著淨涪心魔身將後續的話說完。
淨涪心魔身卻是道,“我自外間進入六重天也有一段日子了,在來到胭脂天之前,我又經過了無遮天。我發現無遮天與胭脂天裡的同道......”
他停頓下來斟酌了片刻,才道,“似乎與我人族有些相異。”
周行解釋也似地接話,“分支而已,不值得大驚小怪。”
淨涪心魔身點了點頭,繼續道,“除了那些分支同道之外,我聽聞重天世界裡還有一些自人間界中進入此間修行的修士......”
周行再點頭,他似乎看出了淨涪心魔身的問題,於是就先道,“我就是。我幼時也是生在人間界中的,因著重天世界在人間界中收取弟子,我便也跟著來到了重天世界,然後一直在重天世界裡生活、修行到如今。”
淨涪心魔身了然地點頭,“似前輩這樣的人,重天世界裡很多?”
周行點頭應道,“很多。”
“我看重天世界裡的環境和人間界很是不同,似前輩這般從人間界進入重天世界裡生活修行,不會不習慣嗎?”他問道,聲音裡帶著點親切,就像閒話家常一樣,輕易不會讓人生出催問的錯覺來。
聽見淨涪心魔身這個問題,周行一時失笑,“不習慣是會有的。但後來習慣了就好,習慣了以後就會覺得,重天世界也不錯的,起碼清淨。”
“清淨?”淨涪心魔身也沒料到周行會用這樣的一個形容詞,但心念轉過一回後,他也就明白這個“清淨”到底是怎麼來的了。
果然,他很快就聽見周行的話。
“這重天世界裡都是宗門的地盤,少了外人,沒有了他們的時常侵擾,自然就清淨了。”周行很隨意地說道。
淨涪心魔身沉默了一瞬。
周行察覺到了,轉眼看了看淨涪心魔身,恍然也似地說道,“是了,淨涪法師你是佛門的法師,想來是不知道我等魔門的處境。”
明明他們相互之間隔著門戶的藩籬,明明魔門與佛門幾乎就沒有和樂的時候,周行說起這個時候,仍然隻是很隨意地提一嘴,就像他這會兒說的隻是些稀鬆平常的事情一般。
“在人間界裡,道門也好,佛門也罷,時常就會往我魔門各處宗門走一趟,我都已經習慣了。”他說了這麼一句後,又很自然地問淨涪心魔身道,“法師在進入重天世界之前也在外間人間界中停留了好一段時間的吧,這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淨涪心魔身心下種種思緒電轉,但明麵上,他氣息平穩,接著周行話題的語氣也很是平穩。
“這個,我確實是聽說過了的。”他道,“不過在半年多以前,我在定元寺掛單時候,也遇見幾個魔門修士摸到定元寺裡去。那一回,好像道門的虛靈洞天和朱惠洞天打起來了,還出了人命?”
周行一時沒有說話。
倒是淨涪心魔身笑著轉眼看了過去,“這有找上門來的,自然就會有還回去的。我看著,前輩所在的魔門也好,定元寺所屬的佛門以及朱惠洞天、虛靈洞天歸屬的道門也罷,你來我往的,也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啊。”
“嗯......”周行沉吟一回,若有所思道,“淨涪法師你這說法,倒是挺有趣的。”
淨涪心魔身笑了笑,隨意地反問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周行點了點頭,爽快承認,“沒有,法師你說得有理,隻是我這麼多年,倒未曾往這邊想過,如今猛然聽淨涪法師你提起,覺著新鮮而已。”
淨涪心魔身笑了笑,並不如何接這話。
亭台外間的雨好像有些小了,那淅瀝瀝的雨聲都輕了一些。
淨涪心魔身往外看得一陣,忽然輕聲將話題轉了回來。
“前輩在這重天世界中生活、修行多年,卻又是從人間界中進入重天世界的......”他頓了一頓,仍是問道,“小僧我有一個問題著實好奇,不知可否請前輩你為小僧解答一番?”
周行聞聲往他這邊看了一眼,那瞬間,他眼睛似乎眯了眯。
“且說來聽聽。”他說得很是爽快,但緊接著,他就給自己打補丁道,“不過我也不能保證是不是能幫得上淨涪法師你。”
淨涪心魔身仍然隻是笑笑,便即問道,“前輩你對於魔門在人間界裡的那些宗派,是什麼個看法呢?”
“嗯......”周行沉吟了下來。
儘管淨涪心魔身沒有更詳儘地描述他這個問題裡所說的那些魔門宗派,到底都是哪些宗派,但事實上也已經不需要他來多費口舌了,周行全然聽得懂,也很清楚他指的到底是什麼。
“淨涪法師你就是為了這個來的?”他問道。
淨涪心魔身並沒有回答,隻是笑著看他,等待周行給他的答案。
周行長歎了一口氣,“淨涪法師是個聰明人,倘若我隨意糊弄你,那就是我不夠誠意了。也罷,難得今日好心情,便來聊一聊這個吧。”
淨涪心魔身對他點點頭,坐得更端正了些。
“在我看來,”他道,“人間界的那些宗派與我重天裡的各處法脈,其實是樹木的跟與枝葉的關係。”
淨涪心魔身麵色不動。
周行也不再看淨涪心魔身,他目光放遠放長,望入那漫漫雨簾中去。
剔透的血雨其實很是華美,美人淚一般叫人側目,再配上這習慣到已經沁入靈魂去的血腥味道......周行那“好心情”的話語,並不隻是說說而已的。
“人間界的那些宗派是枝葉,這重天世界裡的各處法脈是根乾,它們之間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淨涪心魔身適時問道,“即便人間界裡的那些宗派弟子放縱肆意地揮霍重天世界積攢下來的功德與氣運?”
周行點點頭,“即便他們那般揮霍著功德與氣運。”
他轉了目光來細看淨涪心魔身臉色,竟似是覺得好笑,就很自然地笑了起來,“人間界宗派裡的那些都是小弟子,我等是師長,既是師長,自該庇護門下弟子。”
這話周行說來,確實好聽,但可惜了,淨涪心魔身半個字都不信。
他當年也是從天魔一脈裡走出來的,對於魔門修士的行事風格也算了解。在魔門的各位眼裡,他們幾乎沒有師長與門人這樣的關係,更莫提師長與弟子的情分了。
在魔門,從來隻有強者和弱者。
強者可以肆意,可以任性,而弱者隻能服從,隻能接受。
這樣的評判與標準,便是在他們自己身上,也是不打折扣的。是以哪怕他們自己被放到了弱者的位置,他們也會自覺地遵從這樣的標準,除非......
除非他們能仰仗手段乾掉那些比他們強的人。
而似周行他們這些大修士如此放縱低階修士的,想來也是因為在那些低階修士身上,有他們認為可以支付此般代價的東西。
就譬如先前周行所說的那樹木的根乾與枝葉那般,根乾確實滋養了枝葉,支撐枝葉的壯大,但同時,枝葉也在收集陽光、雨露,好來滋養根乾,甚至到得這些枝葉脫落枝頭時候,它們還會成為根乾的營養。
樹木的根乾或許深埋在土壤裡,但卻是一直生長,在樹木枯死之前絕對不會出現任何的枯萎損傷,但枝葉不同。每一季,幾乎都有枝葉從枝頭脫落,化為泥塵。
淨涪心魔身心思快速轉動,麵上卻又很自然地接周行的話說道,“但它們並不真的就是樹木的根乾和枝葉。而且......這一株樹的根乾,未必就不會是另一株樹的枝葉。”
周行聽得淨涪心魔身這話,沉默了一瞬,很快就又笑開道,“淨涪法師這話在理,但通常情況下,會出現那般情況的,那另一株樹必定也是遠勝於前一株樹,不是嗎?”
淨涪心魔身也是自然頜首,應道,“這話不假。”
周行又在果盤上給自己撿了一個靈果來咬了一口。
靈果清甜的汁液在他口中濺開,雖是天然滿足了味蕾,但他到底已經變了口味,這樣的靈果其實並不能取悅他。但周行還是眼睛帶笑,萬分滿足愉悅地啃咬著靈果,一點點品嘗它的汁液。
將果肉吞下後,周行才又道,“人間花草林木一季枯榮原就是定數,它們的凋零最後能夠滋養到根乾,再長養下一季的林木,也是值得的,淨涪法師以為如何?”
淨涪心魔身點點頭,“若那林木枝葉是自然凋落的話,那確實值得,但如果不是......”
他皺了皺眉頭,“那即便是對林木本身,也是一種損傷。”
周行歎了一口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淨涪心魔身沒再接話。
亭台裡一時又安靜了下來,隻有那風聲、雨聲從外間傳來,伴著這裡輕微的咀嚼聲,才讓這亭台不那麼死寂。
其實話說到如今這個份上,引著話題轉到這裡的淨涪心魔身也好,接下話的周行也罷,基本上都已經明白各自的想法與......堅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