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定也深諳分寸二字該如何把握,又或者說,他對淨涪佛身這位未知強者的所謂信任,也是有邊界的。
所以他堪堪發泄過片刻後,便就停下來了。
“不瞞前輩。”他抬起衣袖,淩亂在麵上擦過,拭去那些鋪滿一張臉的淚水,“在前輩你找上晚輩的時候,晚輩都快要放棄了。但偏就是那個時候,前輩來了......”
快要放棄什麼,沈定沒有說。他笑了起來,隱隱透著瘋魔。
“晚輩自然知曉,前輩總有自己的算計與布置。但那又怎麼樣呢?與其繼續沉淪與掙紮,甚至最後泯然眾人,晚輩更願意豁出去拚一場。”
“最起碼......”他道,“晚輩還能叫人記得,在這天地中,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
沈定的聲音漸淡漸無,可他的眼睛裡,卻燃著火。
那灼灼的火光,說不出是更叫人欣賞,還是叫人懼怕。
淨涪佛身仍是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對他的言行發表任何意見。
倒是識海諸天寰宇世界裡的心魔身忽然意味不明地轉了目光來看這沈定一眼,慨歎一般地說道,‘可惜了......’
淨涪本尊和佛身同時往心魔身看過去。
‘你心動了?’佛身直接問道。
‘確實有一點。’心魔身笑開,又反問道,‘你們不覺得,沈定這小家夥的野心,很有些意思麼?’
淨涪本尊已然明白了心魔身的想法,他隻是偏轉了目光,更仔細地打量著那邊廂的沈定。
倒是佛身,他一時就皺了眉頭,‘先不說他能不能一路趟過去,得入他化自在天成為天魔童子,就算他可以,他也未必能夠給那位天魔主帶來任何麻煩。到時候他若失敗,他這一身底蘊與積蓄,便也就成為天魔主的修行資糧。’
‘這不啻於平白給天魔主助益!’
麵對佛身這堪稱激烈的態度,心魔身也不免有些猶疑。
要知道,有些時候,野心確實能夠指引人前行,踏破一道道瓶頸與不可能,創造奇跡,但更多時候,野心什麼都不是
而這諸天寰宇中,有野心的魔修實在太多太多了,並不缺這沈定一個......
見得心魔身終於開始沉吟猶疑,佛身終於能夠放鬆少許了。可還沒等他能真正放心心來,他就看見心魔身忽地偏頭看向淨涪本尊,與他問道,‘本尊,你以為如何呢?’
聽得心魔身的問題,淨涪本尊收回目光,看定他道,‘這個問題,你實不該問我,心魔身。’
且莫說佛身,就連心魔身聽得淨涪本尊這話,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片刻回不過神來。
淨涪本尊並不在意心魔身和佛身的反應,他隻道,‘你可還記得,你自己要走的道路?’
心魔身下意識地道,‘劫數之道,亦劫亦緣......’
佛身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麼,他沒有作聲。
而另一邊廂,淨涪本尊闔首,然後又問道,‘如此,你有決斷了麼?’
心魔身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來,‘是的,我有決斷了。’
佛身麵色有些無奈,但他也完全沒有要阻止,無言地聽著那些他心頭已經有所預見的話語。
‘劫數一道,亦劫亦緣,其實無有定論,全憑一心,一念,一行。’心魔身道,‘於沈定是這般,於我,亦是一樣。’
淨涪心魔身,不,或者應該說是淨涪三身最終做出的決定,對他們來說,可能會招惹劫數,給予他們的修行帶來更多的麻煩,但同樣,也有可能會成為他們的緣法,推著他們的道途又往前邁出幾大步。
而同樣,在淨涪三身的影響下,沈定自己在修行中做出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取舍,也都將會在他自己的道途上演化,或成劫數,或成機緣。
一切,端看淨涪三身自己,也端看沈定自己。
心頭闊然開朗的心魔身轉眼看定了淨涪佛身。
都不必他開口,佛身便知道他到底是要說什麼了。
他無奈搖頭,乾脆地往後退讓一步,直接便與心魔身交換了位置。
於是,立在景浩界天地裡的那個淨涪法身,也同樣直接了當地換了個主人。
‘你還是自己來吧。’
心魔身笑著對佛身點頭道謝,‘多謝了哈。’
佛身懶得理會他,更是彆開頭不看他。
心魔身全不以為意。
他遙遙看著身處另一個中千世界裡的沈定,又著意拖了一回。
先前做了一番剖白的沈定久久沒有等到另一邊的回應,心頭的忐忑一點點積攢。越到後頭,那忐忑就越厚重深沉,壓得他臉色都在緩慢地淡去。
莫不是,他反倒弄巧成拙了......
但或許是觸底反彈,又或許是沈定自己的心誌確實不俗,在即將崩潰之前,他居然穩住了。
淨涪心魔身看著沈定那雙滿布慌亂的眼睛在頃刻間收斂去所有異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坦然。
不是徹底認命的那種坦然放棄,而是另一種......
不論那邊廂的淨涪心魔身最後到底是個什麼態度,他都無怨無尤,也不會就此偏易自己方向,動搖自己決定的坦然堅持。
淨涪心魔身就笑了。
“不錯。”他道,“沈定,你很不錯。”
沈定乍然聽得從另一邊傳來的讚聲,還以為自己恍惚中神智錯亂,最終幻聽了。
可他也同樣清楚地知道,此刻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他茫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一片空白。
淨涪心魔身這會兒倒是貼心了,他等了等。
一直到沈定回神,他才再次說話。
而這次,他決定給沈定透露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你還記得皇甫成嗎?沈定。”
皇甫成!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沈定的臉皮有一瞬間的猙獰,不過很快就被他自己壓製下來。
“晚輩記得。”他平靜低頭應道。
淨涪心魔身揚著唇角,“當年的皇甫成,其實乃是他化自在天外天裡的某位天魔童子降生而來。”
沈定其實並不意外。
畢竟這麼多年,他也不是白過的。皇甫成與無執童子之間的關係,他先前就在景浩界天地裡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這邊廂他也著意打探過,更是得到了些更隱蔽的信息。
“本尊這次,並不是要告訴你那無執童子的事情。本尊想說的......”淨涪心魔身繼續道,“是天魔童子與那位道主的關係。”
道主?
沈定聽到這個稱謂時候,下意識跟當年景浩界天地被無執童子強行衝擊時候,現身阻止的那位道主。
不過他回過神來後就又自己給否定了。
不,不會是他。
這位前輩現如今跟他提起的事情,與那位道主應當沒有什麼關係才對。
所以......
沈定很快敲定了淨涪心魔身話裡“道主”的真切對應人物。
是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那位道主嗎?
他很聰明,在淨涪心魔身的隱諱下察覺到了某種暗藏的恐怖危機,不說提起,就連他自己心頭隱蔽的猜測也沒敢明確指定那位天魔主。
淨涪心魔身見他領會,又是一笑。
“不錯,就是你現在猜測的那一位。”
“你知道麼,道主天然便對自己所占據的那條大道有著強大的掌控力。”淨涪心魔身慢悠悠地道,“那位道主,更是其中的翹楚。”
淨涪心魔身說到這裡,便不再繼續往下了。但這完全不妨礙這驟然點破的真相對著沈定釋放出來的恐怖壓力。
沈定看看腦海中深刻的《天魔策》內容,再看看身前那一卷竹簡,又看看那枚仍舊浮在前方的光團,艱難地吞了吞口水。
淨涪心魔身還是那般的貼心,他給了沈定時間。
好不容易緩和過來以後,沈定再次抬眼,定定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沒有嘗試去請求淨涪心魔身這位未知強者給他指出另一條道路,也沒有向他請求庇護,而是甚為冷靜地問,“前輩想要晚輩做些什麼呢?”
淨涪心魔身默然看他一眼,很輕易就猜到了沈定這人對他身份的猜測。
他大概,也以為淨涪心魔身是從他化自在天外天走出來的某位天魔童子......
這位天魔童子落在景浩界天地,找上他們這些景浩界天地的魔修,要他幫著收集各方天地裡的各種魔門修行資料,目的就是為了借助景浩界天地裡那位淨涪法師的名頭,遮掩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的耳目,給他自己尋求生路的。
畢竟景浩界妙音寺裡的那位淨涪法師,是得了佛門世尊釋迦牟尼授記,日後必定成佛的存在。
似那位淨涪法師的存在,會招引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的目光,令他遣出座下童子來阻道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更甚至,這位天魔童子或許還隻是一個前鋒,後頭說不定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還得親自上場......
畢竟他可是聽說了,越是驚才絕豔的佛門法師,最後成道時候招來的阻道魔頭就越加恐怖。
似妙音寺那位淨涪法師這般人物,會引得他化自在天外天魔主親自出手衍劫阻道,委實是再正常不過了。
淨涪心魔身雖則猜到了沈定對他身份的判斷,卻也沒能猜到更深遠。要是叫他知道這沈定那般信任他的能力與前程,篤定會由他化自在天魔主親自出手阻道的話,說不定也得是笑出聲來。
不過沈定的思維也沒有發散多久,他很快就收束心神,專心整理當前他所收攏的各方信息,也等待著淨涪心魔身給予他的答案。
“你這個問題,問得著實不錯。”淨涪心魔身卻是又讚了一聲,方才繼續道,“本尊的要求很簡單......”
沈定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本尊要你,一直往前走,直到真正地站在那位道主的麵前。”
“什麼?”沈定到底沒控製住,一時驚呼出聲。
實在是這個要求太簡單也太為難。
簡單在於,對麵那位疑似來自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某個天魔童子,沒有對他提出更多更具體的約束,隻有一個目的。
簡單而純粹的一個目的。
要達成這個目的,隻要他一直一直往前走就好。
而太為難則在於......這個目的,是最開始,沈定自己都沒有想過的遠大理想。
在今日之前,他對自己最狂妄最自大的期許,也不過是要渡劫飛升而已。
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那麼遠,想得那麼高。
畢竟現在的他,都還沒有脫離凡身,成就仙體......
而這位,這位疑似來自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某個天魔童子,卻在要求他一直往前,直到站在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道主麵前!
雖然說隻要他一直不停歇地往前走,似乎總有一日就會走到道路的儘頭,看見盤踞在那裡的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可如果事實真有那麼簡單,這諸天寰宇的修行道路,就不會都有白骨堆疊了。
修行道路,崎嶇且艱難,更有許多劫數,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哪裡來的一點影響,就會將人陷入劫中,化作道路上的一具白骨......
“若是......”沈定再次吞了吞口水,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若是晚輩在半道上就失敗了呢?”
淨涪心魔身什麼都沒有說,隻給他一片無謂的沉默。
沈定一時嘲諷地揚起唇角。
他嘲諷的,倒不是他現如今所麵對的淨涪心魔身,而是他自己。
他嘲諷他自己太傻,居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若是他果真就在半道上失敗了,隕落了,那便失敗隕落了罷,能給對麵那位前輩造成什麼影響呢?
“晚輩應下了。”他直接道。
簡單的五個字,卻落地有聲,因人側目。
淨涪心魔身又笑了。
“很好。”他道,同時將目光回轉識海的諸天寰宇世界,詢問也似地看向了淨涪本尊。
淨涪本尊簡單點頭。
於是淨涪心魔身抬手,遙遙對著沈定的方向一指。
那枚光團上的微光快速收斂,又在下一刻間轟然膨脹,變得越加的明亮,也越加的厚重。
沈定下意識地將一點心神放出,投入那枚光團中去。
光團中的文字悄然變化,這會兒映入他心神上的,卻是五個篆文。
《天魔自在經》。
明明隻得五個篆文,卻叫沈定仿佛看見了一篇總綱。
而他的神思被這篇總綱牽引,窺見許多更隱蔽更玄妙的道則法理。
不,他似乎看見了一條道路。
沈定還待要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的神魂卻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顯然,對於現下的沈定來說,哪怕借著道韻的餘留,一窺天魔道途,仍是太過了。
他還承擔不起這條道途的重量。
他收回心神,手卻也在同時抬起,將那枚光團摘了下來,死死地拽住。
“本尊辦事,從來公道。”淨涪心魔身又道,“你先前拿出來的那卷竹簡中的修行根本法,本是《天魔幻神經》。”
沈定無聲點頭。
這個他知道。他為自己選中的修行根本法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你獻予本尊的那些修行資料,本尊也已經給了你報酬。”
沈定最開始的要求,是要清理那卷《天魔幻神經》裡宗門藏著的暗手,淨涪這邊已經幫他做完了。
“但你既然應了本尊的要求,本尊也不好隻讓你兩手空空做事。你現在手上的《天魔自在經》,便是由本尊所擬定的《天魔幻神經》最終版本。”
淨涪心魔身原本平淡的聲音驟然間多了點惡趣味,“當然,因著這《天魔自在經》才剛剛完成,此前還沒有人正經修行過,效果到底如何,本尊也不能做保。”
“所以......”淨涪心魔身道,“到底是要修行《天魔幻神經》還是《天魔自在經》,都隻由你自己決斷,本尊不做任何乾涉。”
沈定又是一點頭,卻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