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 阿汀掀開眼皮,又想起白天那番對話。
“你有沒有想過,陸珣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宋敬冬麵帶微笑,做出幾個猜測:
“開口說話,性情轉好, 不再當怪物?”
“像原來那樣上山生活, 自生自滅?”
“還是繼續拴在屋子裡,每天等著你去找他說說話,再給幾顆糖給他?”
“……”
“現在有米麵往家裡送, 但村子隻管他一段時日的餓不死。你有把握照看他一輩子嗎?”
“確定他願意呆在村子裡?”
“阿汀。”
宋敬冬又叫她,沉沉長長, 猶如天邊絲絲縷縷的雲絮。
他微微彎下腰,看著她的眼睛說:“人和怪物,山下和山上, 陸珣隻能選一個。不留在山下做人,就去山上做怪物。”
“現在至少還有一個選擇。”
“再這樣下去,也許他做不成徹底的人, 也做不成完全的怪物。到時候山上山下都不要他,他就沒處去了。”
“他以後會怎麼樣?”
萬籟俱寂的時刻,一輪青色的殘月掛在夜空正中。阿汀想了又想,不敢深想今後的陸珣。
但心底深處還是知道的。
前世那隻受過虐待的黑貓,在中藥堂裡被精心照料三個月, 滿身的脾氣總算有所收斂, 不再見誰咬誰。
傷勢痊愈後的第三天, 阿汀看著它走進自己曾經的地盤,回歸於族群。然後親眼看著它被那些貓集體圍攻,重新淪為一隻傷痕累累的病貓。
外公一見黑貓就歎氣,後悔:早知道不該救它。這下受過人的恩情,沾過人的氣息,它成了野貓群中的叛徒,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黑貓大約不信邪。
它明明還是野性難馴的它,不過在人類家裡借助兩個月而已,憑什麼說它是叛徒?
於是一次兩次三次,整整挑戰五次。
次次胸有成竹的去,次次失魂落魄的回。
直到有一天,它神氣的尾巴被咬斷一截,之後便天天窩在門口睡覺曬太陽,再也沒有往街道跑過。
阿汀也記得,小黑貓的死。
那段日子它經常去找小區裡,另一隻優雅漂亮的小白貓。不料半途遇見凶神惡煞的討債人。被生生的剝去皮毛,光!裸裸丟在樓梯過道裡。
牆壁上寫著八個字:欠債不還,殺你全家。
外公急得鬆開扶手,踩空台階,瘦小而年邁的軀體,最後摔在小黑貓的旁邊。
那一幕永遠定格,無法釋懷。
初初遇見陸珣時,阿汀看著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小黑貓,想起無數的前程往事。
忍不住在意他,親近他。仿佛麵對輪回轉世的小黑貓,想救助他,也想把他留在身邊。
但這樣是不對的。
陸珣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阿汀揉了揉眼睛,低頭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乾脆光著腳踩在地上。
小心翼翼走到門邊,彎腰鑽過粗布簾子。在爸媽此起彼伏的呼嚕中,悄無聲息走下樓梯。
樓下的門半開,不遠處架起一張單人木床。
阿汀在灶台摸索一番,再屏息凝神往門邊走去。經過木床時,宋敬冬忽然翻了個身,驚得她原地呆了一下,踮著腳尖快速溜出去。
六月的夜晚悶悶的,空氣很熱。
隔壁屋子裡還算陰涼,但貓還是被熱跑了。剩下陸珣半睡半醒,在察覺阿汀腳步的刹那,仰起頭去看她。
懶洋洋的。
他一根手指頭不想動彈,就這樣腦袋貼著地麵,看她一步步走近,眸光澄澄。
越過半米的三 八線,小小一團蹲在他的麵前。
你來乾什麼?
陸珣抬起一半的眼皮。
這個時間點不餓也不傷,他不太清楚她為什麼而來,便用腳尖把兩個空碗推過去。同時舔了舔後槽牙,隱約還有殘留的滋味。
今晚的酸菜魚他很中意,貓也很中意,肚子吃的飽飽的,在地上還高興得打好幾個滾兒。
陸珣正在尋思著,該如何轉述貓的傻樣。
畢竟他不肯開口說話,也不乾手腳筆劃的事兒。光靠兩隻天賦異稟的耳朵,又不能動出一支歌來,幫他傳話。
冷不防聽到阿汀問:“陸珣,你想走嗎?”
走?
走到哪裡去?
他漫不經心地看她。
阿汀垂下眼,細膩綿密的眼睫蓋住汪汪的眼珠,又輕輕問:“那你想留在村子裡嗎?我教你說話,也教你寫字,你願意留在這裡生活嗎?”
留?
山川河海是他的去處,貓狗狼虎是他的同伴,為什麼要留在這小村莊裡,被世間的條條框框束縛,又被區區凡人為難和指責?
陸珣彆過臉。
果然是不願意的。
阿汀的唇角抿成一條捎帶失落的直線。藏在身後的左手和鉗子露出來,緊緊夾住銀鏈子,一擰 ———
‘哢嚓’的一聲,銀鏈斷裂了。
陸珣立即看向那截斷裂的束縛,又看向阿汀,眼睛稍稍迷縫起來,仿佛想要看穿她,心裡有什麼新的陰謀。
“你的病已經好了。”
“可以走了。”
清冷的月光之下,阿汀白得透明。兩隻眼睛水光瀲灩,藏著無儘的心思。
陸珣一動不動,表情朦朧不清。
“是真的。”
“除了三個雞蛋,我沒有騙過你。”
“但是你要小心,不要再被人抓住了。”
鼻子酸酸的,頭還是暈乎乎的,感覺在做一場夢。但這一定是糟糕透頂的夢。
阿汀忍不住伸手,想要最後摸摸他的腦袋。
也正在這個時刻,陸珣勾了一下唇角。
既像冷笑,又像無所謂,更像無厘頭的怒火。他一點一點地站起來,骨架很大,個子好高,猶如黑夜裡驟然蘇醒的怪物,龐大而陌生。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像看著另一隻陌生古怪的小怪物。
阿汀也站起來,光是安靜睜著兩隻大眼睛,任由他的手指狠狠遊走在臉上。扯扯耳朵,拉拉鼻子,第一次用他的手來認識她。
隻是沒想到,纖細的脖頸也會落進他的掌心。
他的手下滑,突然掐住她,將她摁在冰冷的牆麵上。
麵容五官淹沒在黑暗裡,他的雙眼窮凶惡極,猶如獵人正在注視自己的獵物。
好陌生。
動物園裡常有飼養員被咬傷咬死的事情發生,阿汀曾在電視裡看過一次。
那時候店裡有一位客人,摸著下巴感歎:動物的話,餓和不餓是兩回事。
在籠子裡和放出籠,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僅僅因為動物一時的低頭,就以為它被馴服,然後掉以輕心的飼養員,遲早會出事的。
好像是真理。
當下的阿汀,差不多就在這樣危險的處境中。
“陸珣……?”
她試著叫他,發現他的耳朵並不再動。
隻是無聲地湊過來,溫熱的鼻尖劃過她臉頰,腦袋低低懸在她的肩上,口中吐出的氣息炙熱,幾乎打在耳邊。
“陸珣?”
他把頭壓得更低,這是在做什麼?
阿汀有點兒稀裡糊塗, 大著膽子摸他的腦袋,被短短的頭發紮一手。
陸珣偏頭甩開她的手,眼神中帶著不耐煩的拒絕。再次低頭,細細的銀鏈泛著冷光。
啊。
原來他要她把這東西也去掉。
酒勁完全沒有消散,眼前的鏈子擁有三重重影,上上下下的晃悠。眼皮漸漸沉重,阿汀頭重腳輕,小心翼翼地抓住陸珣的衣角。
“我看不清。”
聲音像一樣:“陸珣,我怕弄到你。”
陸珣的回應是收緊五指,實實在在地掐住她。
你的命在我手裡。
他大概要說:你要敢害我,我先掐死你。
好凶啊。
阿汀笑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來。
“以後也要這樣哦。”
“不要讓任何人害你……”
她用力地眨一下眼睛,趁著視線還沒有模糊,鉗子夾住銀鏈。再用力眨眼,確認不會傷到陸珣,再使勁。
一秒鐘不到的事兒,破碎的銀鏈掉落在地。
他依舊沒有鬆開手,反而鬆鬆緊緊的變換力道,仿佛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看儘他落魄的小生物,扼殺在手掌裡。
“陸珣。”
又來了。
她又叫他,叫得他心煩意亂。
陸珣眼中翻騰著洶湧的情緒,心情複雜,某種殘忍的念頭在心頭跳來跳去。
阿汀滿身困倦,錯過他晦暗不明的神色。隻是今晚有好多話要說,忍不住開口:“我一直沒說過,但是你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我覺得顏色很好。”
她說這話時,直直衝著他笑,像一團柔軟和天真光,或許有溫暖人心的作用。
但於他而言,漫漫十七年的陰冷世界,貿然出現的這點微光實在難以負荷。不但灼燒著指尖,還在炙烤著皮肉,幾乎要了他的命。
他猛然鬆開她,奪門而去。
阿汀愣了一下,旋即噠噠地跑出去。
“你要上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