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她們倆複仇都容易出事,所以阿汀思來想去,進門隻是拉著宋敬冬,說一句‘有人想害我,好像是王程程的外婆’。
現在她又看向全家心思最縝密的哥哥,隻見他還給她一個很有主意的淡笑。
“這事兒還是交給我。”
他一邊穿戴蓑衣,朝門外偏一下頭:“爸,咱倆一起。”
林雪春不放心:“你能乾什麼?還是我——”
“媽媽彆走。”
阿汀抱住她的胳膊,“我不想一個人在家裡。”
林雪春連忙拿薄被裹著她,心疼得無以複加:“好,媽留在家裡陪著你,給你燒點開水泡薑片喝,省得一會兒感冒發燒了。”
她用手背貼著她的額頭,還問:“冬子,你打算怎麼乾?”
“當然是……”
“以牙還牙。”
係好繩子,宋敬冬朝阿汀眨一下眼睛。他明白她幫他穩住父母的細膩心思,也承諾給她一個安穩的公道。
他壓低帽簷走了出去,宋於秋緊隨其後。
父子倆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月黑風高正是辦事的好時候,兩道人影悄無聲息走近村西頭。
入夜之後風雨轉淡,僅剩下綿綿細雨飄灑,難得捎帶來涼氣。家家戶戶開著門窗,王老婆子家也是如此,恰好省去翻院子的功夫。
宋於秋將肩上的麻袋放下來,打開一道口子,把那團黑乎乎的玩意兒推進屋子裡。緊接著帶上門,往門把手裡塞了一根木條。
沒一會兒功夫,屋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尖叫聲,門被拉得咣咣響。想來是王老婆子被驚醒,這把年紀睡得淺不少見,但這手腳還真是麻利得不像話。
不過前有宋於秋後有宋敬冬,父子倆把門守得死死,她這小破屋子沒有窗,半絲 生路沒有。隻得錘牆大聲喊人,嚷嚷著救命。
嫌她嗓門太小太沒勁兒,宋敬冬用手拉著門,抽出木條敲腳邊的鐵盆,聲音亮極了。
這片人家住在山下,時不時鬨出狼狗咬雞的事兒,因此聞聲而動,附近立即燃起朦朧的蠟燭火光,宋家父子當機立斷,溜之大吉,沒留下任何痕跡。
於是當家男女披著衣服衝出來,不見狼狗不見死去的雞鴨,隻瞧見衣衫不整的王老婆子。
她糟心事做得多,早年不是沒有良家女子嫁壞人,一氣之下投河自儘的。這回床下冒出個怪東西來,還滿身的血腥味,差點兒驚掉半天命。
這衣服扣子沒扣上,左右兩片敞開,把渾身褶皺下垂的皮肉給現光了。女人指著她哇哇大叫,男人瞧了又惡心又獵奇,眼神來來去去收放難定。
王老婆子手忙腳亂扣扣子時,血肉模糊的一團東西從屋裡爬出來。兩條被咬得坑坑窪窪的胳膊緊緊抱住她的腳,啞巴似的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麼。
身下淌一大攤子的血。
“這、這啥玩意兒?”
“山上下來的?”
“瞧著認識王老婆子啊。”
“是個男人吧,為啥事整成這幅樣子?”
“男人三更半夜打女人屋裡出來,還能為著什麼事?”
“這把年紀……還想乾那檔子事啊?”
他們竊竊私語,細碎的笑聲與感歎猶如針紮在王老婆子的身上。她這八十多歲的老女人,不但被看得精光,還被當眾拿來埋汰笑話,羞惱地滿臉通紅。
“這人得送醫院吧?”
“會不會鬨出人命?”
“送去醫院誰付錢?這不是咱們村裡頭的人吧?”
眾說紛紜之際,林雪春大咧咧擠開人群,定睛一看,冷笑:“死老婆子,這不是你想給我家搭的瘸子女婿麼?這親沒說成,你給頂上去了?看來這年頭乾紅娘真不容易,連自個兒也要賠上去?”
“大半夜弄成這樣,你們花招挺多?折騰得還挺厲害?”
“你、你彆胡說!”
王老婆子慌忙抽出腳,湊近那人打量一下,還真是瘸子。
這貨不是上山去了麼?
他們說好,隻要逮住機會抓住那賤丫頭,孤男寡女處一下午,日後賤丫頭自要嫁給他。事成之後他給她雙倍的錢,再多給五塊錢紅包!
林雪春家住得偏僻,白天又沒有大人在家。本想拿她家做文章,要是阿汀叫嚷推搡,左鄰右舍過來湊熱鬨,那就是抓個正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誰知黃毛丫頭要上山玩,身旁十多個孩子跟著。
她說山上不好辦事,偏這死瘸子瞧見阿汀白嫩的模樣,色迷眼了。非說山上地大人少,更好辦事,要她到中午時候帶村民來‘找人’,給他和馬上過門的婆娘做個‘見證’。
結果上山沒兩下,風雨大作,狼狗狂吠。
山下的神婆對她陰滲滲的笑,反複念叨: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這上百歲數的女人竟還不死,當年就是她料準她生不出兒子!
王老婆子落荒而逃,滿腦子的撇清乾係,鬼才在乎瘸子死活。
萬萬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下洗不乾淨的人成了自己。
她急得團團轉,不知瘸子究竟有沒有事成,但落得這幅樣子,咬準林雪春家最合適。
“死瘸子你說話,是誰害你?”
“是不是你和阿汀那丫頭私會,被這潑婦抓住了,把你打成這樣?”
她直直指著她。
林雪春後背緊繃,風一吹涼意橫生。
幸虧瘸子往這兒看了一眼,如見十八層地獄,又抱著王老婆子的腿嗷嗷哭嚎。大張的嘴裡缺 了半截舌頭,下巴還給卸了,難怪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牽扯到女兒就好。
林雪春來了底氣,也重燃怒氣,雙手叉腰憤然大罵:“我**老母的狗男女,上輩子瘋狗投胎是不是,深更半夜一個屋裡出來,汙糟老婆子沒衣服老男人抱著不撒手。一看就是你倆做見不得人的事出了岔子,還敢咬到老娘頭上?”
“我家招你惹你了?是不是老姘頭嫌你又老又臟,瞧上彆人家寶貝女兒,你眼紅到不行,逮住機會就拉小姑娘下水?”
“你這老騙子,騙完一個又一個。”
王君恰是時候地開口,朝她胸上吐口水:“阿汀白天和我一塊兒玩,整個老虎幫都看見了,要你瞎說!”
好孩子!
林雪春振奮地想,改日家裡燒菜,多多給王君留一份!
“你當然向著她!”
王老婆子衝撞進人群,撇開急忙趕來的女兒,一把抓住外孫女的胳膊:“程程你說,是不是瞧見阿汀在山上和男人見麵,還動手動腳的?是不是?!”
手指捏得重極,指甲掐入肉裡,她的眼中滿是凶光。
“我……我……”
王程程看見林雪春一臉陰沉,分秒間聯想到宋敬冬。
他太可怕了。
裡外四五個村子全說他的好,她家爺爺奶奶常說,要是她有宋敬冬半分能乾,養女孩也不虧。大人小孩光說他的好,好像這人身上沒有半點缺處。
但她看見了不一樣的一麵。
他沒有說笑,他真會告到學校裡去,她會家破人亡的!何況這個外婆何曾對她們娘倆好過?成天不是打就是罵,還不如……沒有。
“我們一直和阿汀一起玩。”她咬咬牙道:“全是小孩,沒有彆人。”
“你胡說!”
王老婆子激動地打耳光,王程程她媽衝上來生生挨了一巴掌,牙齒撞破口,半嘴巴的血。
“我沒有胡說!”
王程程更加堅定地反叛了:“明明是你讓我給瘸子帶話,問他還有沒有念想,有的話就來村裡找你!他就是來找你的,我說實話你為什麼打我媽?”
“你這小兔崽子!”
王老婆子還要打,被林雪春箍住手。
免得被她打出實話來。
林雪春仗著大嗓門喊道:“這瘸子半張臉都被咬爛了,多半是怕被人瞧見,想繞山走後院找老婆娘快活。活該落得這下場,你們誰愛管誰管,反正老娘沒勁兒多管閒事。就是這死老婆子。”
“為難我家不是一次兩次,坑害閨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上回我給老村長的麵子,這回村長不在,我做個主兒,先把她捆在屋裡,省得又禍害到你們家去。”
“吃喝拉撒咱不管,留條老命等村長拿主意就行,中不中?”
村長頂愛說‘中不中’。
受過害的家裡早嫌村長過分厚道,連忙大喊:“中中中!趕緊給栓緊了,彆被她逃了!”
“來倆男人搭把手!”
林雪春喊道,轉身便將王老婆子拖進屋裡。
王老婆子豁出命去的掙紮嚷嚷,但一切已成定局。
遠處的槐樹下,阿汀靜靜望著。
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哈哈大笑,隻是不聲不響把惡人的下場看在眼裡。
這個脾氣……
宋敬冬也一時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太孩子氣,不明白自己逃過一場多麼絕望的噩夢。還是定性超乎常人,綿軟外表下揣著一副冷靜而聰慧的骨。
他摸摸她的腦袋,她仰起的眉眼仍舊一派澄澈。
“瘸子被扔在山底下。”
“我們到的時候,他被狗咬得半死不活,舌頭沒了。”
還有下 麵那玩意兒,血淋淋丟在一旁。
除去這個,宋敬東隻說:“但身上扔著一團爛草藥……”
是陸珣。
她在他麵前搗過一次藥,他全程戒備地盯著,原來已經把形狀記在心底。
他不放過他,但真的肯聽她的話,沒有殺人。
“他很聰明的。”
阿汀輕聲說著,話語被風吹走。
一路吹到後山腳陰陰的樹林裡,陸珣垂著一條腿,坐在樹枝靠在樹乾上。啃著桃子,看完一場人為的複仇。
王老婆子瘋了。
被五花大綁,如同畜生一般拴在屋裡的那段日子裡,有不少人來看她的笑話。
昔日仇怨化作臭雞蛋爛菜葉,死命兒往她身上招呼。不知是誰敞開後院門,將雞鴨趕進屋裡,沾她一身的屎尿。
當初陸珣的銀鏈子至少是長的,尚能走動自理。她不能。
傳聞她的女兒起初天天送飯,再三挨受辱罵之後,被婆家訓斥一頓,不好再‘上趕著找罪受’。小外孫女照常是埋著臉不敢說話的樣兒,時而來送一頓飯。
有人感歎小丫頭以德報怨,但也有鄰家婦人說,親耳聽到王程程尖牙利齒地挖苦自家外婆,一串笑聲清脆暢快。眉眼捎帶猙獰,猶如中邪。
奇怪的是走出那間屋子,又瞧不出半點不對了。
也傳聞日暮山下鮮少出門的舊神婆,有一天清早踏進王老婆子的屋。隻停留洗把臉的功夫,又顫顫巍巍走掉。
接著便有人發現王老婆子患上失心瘋,抱著鴨子不撒手,滿臉癡癡傻傻的笑,一口一個兒子,娘的心肝兒。
村裡河邊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拚拚湊湊出這麼件事。她們相信,也許是王老婆子作孽過多,以至於天上大慈大悲的菩薩都看不下去,派遣凡間的神婆子出麵收拾惡人。
全是傳聞,漸漸傳成詭秘的鄉村小故事,說不上真假。
瘸子的下場倒是真真切切的。
他未婚未生,多虧七大姑八大姨來得及時,把他送進縣城醫院搶救,險險保住一條命。
本該轉去北通第一醫院繼續治療,不過大夥兒堅持運回家,口上說做輪流照料,實則競相打探:聽說你爺爺給留下不少珍奇的老玩意兒,能賣錢?能賣多少?
要不偷偷告訴我藏在哪兒,我拿一兩件出去轉手,得了錢好把你送去北通治病是不?
北通可是個燒錢地,醫院更燒錢,沒錢怎麼給你治病?咱有心無力哇。
問來問去拿不到半個靠譜的字,畢竟瘸子沒了舌頭又不識幾個大字,日日癱在床上流口水。
究竟要不要把瘸子先送去北通?
治不好誰出錢?治好了誰曉得他認不認賬?
一番爭論尚未到頭,推搡打鬨間發現地窖,一群人哄搶字畫碗碟,再沒回頭看過瘸子。
塵埃落定,雨還未停。
今天風雨漸大,王君交給阿汀一個新玩法:找兩塊破塑料片,頭尾剪口,再拿繩子綁住,另一頭捏在手心裡。
放到屋外去,手製的塑料袋子迎風飄揚,像雨天裡的小風箏,比誰的飄得更高。
孩子總能找到樂趣,而無論陰晴冷熱,大人有大人的煩心事。
“這雨怎麼不帶停的,莊稼快給溺壞了。”
林雪春看得憂心忡忡,眉頭皺得緊緊,繃出一個川字。
轉頭瞧見兒子躺在床上捧書看,打了他一下:“人家說了不能這麼看書,眼睛壞得好。這三十塊錢一副眼鏡,還沒用到兩年又要換,看我不打死你!”
“我就躺這一下嘛。”
宋敬冬笑眯眯地坐起來,脊背懶洋洋駝著,又挨打,“坐直!年輕人沒點精氣神!”
默默坐直,昂首挺胸捧書本,活像是做戲。
阿汀定睛一看,還真戴著一副厚重的眼鏡。
“哥哥你近視的啊?”
因為至今沒見過他戴眼鏡,阿汀頗為好奇。
宋敬冬摘下眼鏡往她耳朵上一掛,臉小還掛不住,得手扶著。阿汀看了兩眼就頭暈,晃了晃腦袋說:“好暈。”
近視度應該很深吧?
阿汀把眼鏡遞回去:“不戴眼鏡的時候,能看得到嗎?”
“五米開外不認人,十米之外男女不分。”
“那為什麼都不戴?”
宋敬冬想了一會兒,咬出兩個字來:“秘密。”
“要來台風了。”
他自如地將話題轉開,盯著陰沉天色自言自語似的說:“要是沒地方躲著,風吹雨打搞不好會鬨出毛病來。”
阿汀下意識想起山上的陸珣。
他怕不怕台風,會不會回到隔壁屋子裡來?
不過……
應該再也見不著了吧?
她摸出兩顆糖,在燈泡照耀下看了很久,最後又放回到枕頭底下去。
直到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人搖醒。
“哥?”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宋敬冬的輪廓在夜裡模糊。
“陸珣來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在樓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阿汀一溜煙下樓去,果真在自家門口看到一個濕漉漉的陸珣。正麵朝下趴著,衣角浸著雨水和血的混合體,滴滴答答淡淡的紅。像溺水死掉的人。
不過他動了。
識出她的腳步聲,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眼珠黯淡無光。
他劃傷的唇角微動,依稀吐出兩個字來。
“阿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