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事情時常在夢的深處生根, 邪惡枝條瘋狂生長。
比如現在。
陸珣藏身在陰影裡。
而她歪腦袋看他,半張臉貼上灰撲撲的水泥地。
一頭長長的發,劃過眼梢臉頰, 蜿蜒著鋪了一地, 猶如流動的黑色的血。
阿香。
又是這瘋瘋癲癲的阿香。
“你肯定餓了, 來看看, 這是什麼?”
像個邀功的孩子, 她雙手捧著一塊半生不熟的紫薯,喜滋滋道:“我在大龍他們家地裡一動不動, 趁天黑趕緊挖出來的。他們誰也沒留心, 不知道被我偷了好東西。”
神秘兮兮地立起一根手指,她噓了一聲, 將紫薯往前捧一些:“你要吃不?”
“隻要你叫我一聲, 這整個給你吃。”
她滿含期望的靠過來,手腳並用, 像一隻匍匐前行的壁虎。
而他被困在一張細密漁網裡, 脖頸綁著銀鏈。
外出覓食的貓還沒回來,前兩天拖來的死耗子無法下口,他因三天三夜的饑餓而脫力。光是半垂著眼皮, 連一個睜眼都不屑給。
食物引誘, 這招太老套,他已經七年不上當。
“來, 叫一聲就好。”
“我教過你, 我知道你會說話的, 好孩子。”
“不想叫我也行,說點彆的,讓我聽聽你說話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應。
“叫啊!”
阿香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麵龐籠上凶光。
“你為什麼不叫?!”
“不想挨打就給我開口說人話!”
她固執把紫薯往他嘴裡塞,死命打他。手指在骨頭上找到一絲薄薄的肉,捏住,狠狠地擰他。
瞧這瘋樣兒。
陸珣冷冷提了一下嘴角,把她激得更怒。
“你笑什麼?你笑我?!”
“我是你媽,是我生的你養的你,你憑什麼笑我?”
“你到底在笑什麼?!”
阿香猛地站起來,給他迎頭蓋麵的幾腳,每一次用儘力氣。好像嫌這樣不夠解氣,她掀翻八仙桌,又踢翻椅子,打碎瓶瓶罐罐。
忽然扭頭抽出一根火星四濺的木條,獰笑著又衝了過來。
滋啦滋啦。
皮肉發出焦灼的聲音,火辣辣的痛感迅速湧向四肢百骸,完全激醒了陸珣。
他存足力氣把她踹出去,試圖撐起手腳反擊,但又跌下去,猶如瀕臨死亡的獸。
眼前黑一下白一下,被濃重的血腥味包裹。
她也氣喘籲籲地摔在另一側,眼淚與鮮血簌簌地落。
“為什麼?”
“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為什麼要生下像你這樣的怪東西?”
她直直看著他,近乎絕望地哀求:“你說句話把,算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行不行?學著他的樣,隻要你好好說兩句,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給你買新衣服供你念書,咱們娘倆好好過日子。”
“說句話吧珣珣。”
陸珣一眨不眨,一言不發,眼睜睜看著她麵上的光彩一寸寸的暗淡,眼神一點點的絕望。看著她在在碎片上打滾,大笑著又大哭著。
“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根本沒有人要!”
“沒有我也沒事,我死了也沒事是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過這樣了。”
手掌淌血,阿香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身上那件豔紅的衣裳灼灼刺眼。她翻出一條結實的長繩,跌跌撞撞往外走。臨到門前回頭望他一眼。
“本來要放你走的。”
她微微笑著,好 像不瘋了,好像十分惋惜地歎口氣:“但還是算了。”
阿香臨死前留下的是傷痕,是腐朽的氣味。隨後便是夏風稍稍,吹動的發梢與衣角。還有一句刻薄的詛咒。
“像你這種沒人要的畜生。”
“死了算了啊”
屋外的蟬鳴聲越來越大,吞沒了世間的一切。
光怪陸離的夢戛然而止。
陸珣懶洋洋的睜開眼,雨水透過枝葉間隙,打在他的臉上。貓在腿上亂踩一通,尾巴不斷打他。
還故意抖他一身水,以此表示對現狀的不滿。
陸珣捏起它的後脖子肉,拎到一邊,鬆開手。
貓是不容易摔死的動物,內耳辨彆方位,柔軟的身軀在空中靈活翻轉。兩秒之後它四肢著地,厚厚的肉墊減緩衝擊,達成‘毫發無傷’的偉大成就。
但這並不妨礙它發火。
風吹雨打,又冷又餓,加上陸珣不經通告的粗暴舉動。貓大約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扭頭衝著高高在上的他喵喵狂叫,還用力抓撓樹皮。
陸珣還沒反應,樹叢中先跳出一隻小小狼狗崽子來,搖頭擺尾繞著它跳,還伸舌頭舔它。
走開傻狗。
小黑貓朝它哈氣,它還以為是什麼新奇的遊戲,舔得更起勁。
貓忍無可忍地逃開,狗不氣不餒地追上。它們繞著樹根跑來跑去,樹上的陸珣枕著雙手,考慮要不要下山。
山上沒有適合棲息的地方,連個洞都尋不著。今晚風雨來勢洶洶,樹枝晃得厲害,根本無法入眠。
不過山下那間屋子也沒什麼好的。
瓦片不齊全,滴滴答答的漏雨。裡頭黑而冰冷,沒有果子沒有乾淨泉水,隻一股死氣沉沉的臭味繚繞不散。
千不好萬不好,除了阿汀。
她是很好的。
白白嫩嫩的糯米團子,長得好說話好,手藝好味道也好。一雙刺李子般的黑眼睛生得最好,身上皮肉也很好。他咬過一回,是香香軟軟的。
糖紙上畫著的小白兔修煉成人,大約就是這幅模樣了。
陸珣下意識掏口袋,摸不到糖,老半晌後想起來,他把到手的糖還給她了。
因為十七年的摸爬滾打告訴他,人是很難相處的玩意兒,比飛禽走獸難處百倍。他們愚蠢、虛假,眼裡有多少溫柔,心底便有多少歹毒。
同情的背後有譏諷,施舍的背後是索要回報。還有麵上綻放的笑,是裹著糖紙的石,是不懷好意的算計。
就像那個女人,白日良善笑著,抽空教他說話認字。夜裡化作拳打腳踢,牆上的影子猶如醜惡的鬼魅,在燭火中扭曲、搖曳。
人讓人失望。
他把糖還給她,就是不想欠她的恩情,免得她沒完沒了到他夢裡糾纏。
這叫做恩斷義絕?
那山還下不下,又碰著麵怎麼弄?
陸珣隨手拗斷一截樹枝,抽打得樹葉嘩嘩,一顆成熟飽滿的粉桃掉了下去。
這是下。
再打,又一顆。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不下。
桃樹變得光禿禿了,但陸珣懷疑它很不準,跳到左手邊的樹上重頭再來。
下。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下。
也不準,兩個不準打平手,沒了。
他就一棵樹一棵樹打過去,直到最後一顆猛然收手。
因為想起阿汀的手小腳小,看著就是沒多大本事、獨自活不下去的模樣。擱在狼窩狗群中,這樣瘦弱的小崽子一出生就會被丟掉,反正活不長。
還傻了 吧唧的。
好不容易逮住兩隻野兔給她,光丟在後院裡養,不知道殺來吃 。
抱著桃子啃得倒是開心。
傻透了。
陸珣丟下樹枝,攀著樹乾挑了兩個大桃,正準備跳下樹,忽然聽得下坡一聲大吼:“小畜生你還敢來偷桃?!”
試圖霸山的大龍爸又來了,這回還帶了四個大塊頭。
陸珣偏頭掃他一眼,留下挑釁的眼角。
小黑貓二話不說就跑。
他們並肩作戰很多年,具有非比尋常的默契。一個在上頭抓著樹枝蕩來跳去,一個在下頭前後肢飛快交替擺動,快得像一道影子。
偏偏那隻初生的小狼狗崽,不知打哪兒黏上他們,又不知道緊緊跟住。還傻乎乎在樹樁下打轉,轉身還對來人友好的晃尾巴。
“日他奶奶的狗雜種,把老子的好桃全弄壞了!”
大龍爸將一片狼藉的桃園子,怒得雙目赤紅,提著釘耙便是一陣子亂打。心想這翻山越嶺的照看,成果被小怪物又偷又毀,還不如全給砍了,誰也彆想占便宜。
弟兄們連忙攔他。
“小雜種使的壞,你釘樹乾什麼?”
“改天圍一圈柵欄就得了。”
“我他娘的早圍過了!”
大龍爸怒氣衝衝地推開他們:“搭棚子也沒用,照樣翻進來!他那表子娘以前就愛在地裡偷東西,今天老子非得把他弄死,看他還敢不敢三天兩頭找晦氣!”
說著便拉上弟兄們,意圖冒雨逮陸珣。
“下雨天山路滑,哪裡經得起折騰?”
“再說咱們也追不上啊。”
紛紛退卻,隻有個頭最小的那個機靈,一把摁住小狗崽子大叫:“你們來瞅瞅,這是不是小狼狗崽子?要不抓回去養著,也算咱們沒白來一趟。”
養?
就這玩意兒養個屁!
大龍爸掛上一抹惡意的笑,揮動釘耙打下去,“那小畜生不是和你們親得很麼?把他嚷出來救你啊!”
“汪汪汪嗚!!”
狗崽真沒見過大場麵,前肢抱頭縮起來,嬰兒啼哭似的嗚嗚起來。
“傻狗一條!小畜生不出來,老子今天就拿你撒氣,把你給開腸破肚了,好給他看看教訓!”
“敢在我頭上撒野?敢打我兒子?”
“送你下黃泉見閻王爺,有本事你給投胎做人,再來找我報仇!”
他把狗崽拴在樹上,釘耙猶如鐮刀般一下一下追著打,時不時傷到它的尾巴屁股,還紮進後腿。
“汪汪汪汪!”
“汪汪!”
狗邊跑邊叫,逐漸沒勁兒了。
就在它放棄掙紮的時刻,陸珣自樹上一躍而下,將大龍爸踩在腳底下。
“他出來了!”
大龍爸抹著臉叫道:“彆再讓他跑了!”
四個男人扛著稀奇古怪的武器逼近,陸珣隻得把小狗崽子踢到一邊去。
轟隆一聲悶雷,戰鬥開始了。
大龍爸笨拙地翻滾起身,吆喝弟兄們包圍突進。誰知黑貓打茂密草叢中躍出,利爪勾住一個男人的脖子,劃開血痕觸碰經脈。
男人‘啊’的一聲慘叫,手一鬆,掌心的木棒落進陸珣手中。還沒來得及擺脫貓,小腿突然挨了一下,兩隻膝蓋磕在石頭上,劇疼。
其他人在背後接近,陸珣反手打中一個肩胛骨,還剩下三個成年男人。
他們的體型更為壯實。
空氣凝滯片刻,四人一貓在黑乎乎的一齊移動起來,刹那間風起雲湧,刀光劍影在山林裡閃爍。
棍棒劃空發出呼呼的聲音,拳頭到肉發出沉悶的一聲,有淒厲的慘叫,有高亢的貓 叫。
小狗崽巴著葉子,瞧見最後隻剩下陸珣和大龍爸兩人,麵對麵站著,手上空空。
他先捏住他的肩膀,他凶狠得不要命,用堅硬的腦門撞他的眼窩,趁機側身過了過去。
男人疼得齜牙咧嘴,麵上愈發的狠厲,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撲過去。
兩道影子在泥土碎石上翻滾,拳腳野蠻又原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時瞧不出高低。狗崽子歪了腦袋,傻傻看著角落裡爬起來的男人,抓起木棍敲了陸珣的腦袋。
以少博多的節骨眼,稍有破綻便是死路一條。
他頓了一下,他輸了。
他們振奮地圍過來腳踢棒砸,陸珣嫻熟地蜷縮起來,抱住腦袋沉默挨打。
狗崽子汪汪嚷嚷,貓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也撕扯著咽喉叫起來。
遠處傳來回應般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吳哥,狼狗叫了!”
稍存理智的大漢拉住大龍爸,低頭一看,陸珣已是遍體鱗傷,不知死活。
不由得慌了一下:“不會真死了吧?”
眾人住手,獨獨大龍爸打紅了眼,“死了好,最好給老子死得乾淨!”
“吳哥!!”
“山上狼狗一群群的,咱們動了它們的崽子,被它們撞上就完了!”
“趕緊跑!”
嗷嗚嗷嗚的動靜越來越近,大龍爸用儘力氣打了最後一下,釘耙尖齒留下深可見骨的傷。鮮血涓涓刺醒了他,他猛地丟下釘耙,大喊一聲‘走’!
五人慌慌張張地下山,沒人敢回頭看一眼陸珣,生怕他化鬼賴上他們。
這一片果園又安靜下來。
陸珣翻過麵來,臉朝上大字形躺著。
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黑暗猶如一條厚重濕悶的毯子,壓得人喘不過氣。
雨繼續下,冷冰冰淌在臉上。
體內的血好像也慢慢冷下來,幾乎要徹底凝住。
貓湊過來,用鼻子碰他的鼻子,生著倒刺的舌頭舔臉頰。還有那隻傻狗,仿佛擁有罪魁禍首的覺悟,喪著尾巴舔他腳上的傷,不斷嗚咽。
人們常說死得其所。
死在這座山上算不算呢?
陸珣合上眼皮,完全不想再動彈了,靜靜等待著皮肉消解,滲進泥土溪流,與大山融為一體。
很突兀的想起小時候,被扔進河裡的體驗。
肮臟的水撲麵而來,嗆鼻又嗆口,身體變得沉重,不斷不斷地下沉。也許在那時候,他本應該安靜沉下去,在深深的河底溺斃。
不過現在也不晚。
這樣半夢半醒的想著,恍惚間聽到有人輕輕叫他:“陸珣。”
睜眼便發覺她在看他,柔順的發絲垂落下來,搔得他癢癢的。
細致的眉眼好像很高興地打個彎兒,兩隻眼睛圓圓的,鹿一樣清澈,盛著碎光。
“你冷不冷呀?”
她好奇地問,纖長的睫毛沾著細小的水珠,滴在他的眼角。
“要不要來我家吃流黃蛋?”
“……”
“今天晚上又做了酸菜魚,給你留了一大碗哦。”
“……“
很奇怪他為什麼不說話,她歪一下小腦袋,困惑的問:“現在不喜歡酸菜魚了麼……”
喜歡。
兩個字在咽喉中滾動,陸珣漫不經心地彆開眼睛。
假的。
騙子。
人類是老謀深算的騙子,莫名其妙衝他笑的更是騙子中的騙子。
他已經偏開頭,不知怎的又看見她。抱著膝蓋縮在地上,雪白的皮膚變得臟兮兮
這玩意兒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