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覺得害怕。
就更要仔細看著它。
“陸珣,我們上山去掙錢吧!”
她笑著邀請他,參與深夜裡秘密的冒險活動。
隻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兩個而已。
*
隻有璀璨星空下的他們……
“喵?”
莫名其妙被忽視的貓,委屈且惱怒,張口便是:“喵喵喵喵喵喵汪!”
阿汀:?
陸珣:……
不禁嚇的愚昧人類!
愚昧!!!
黑貓大約覺著自個兒保全住尊嚴了,轉身,昂首挺胸走在他們前頭,猶如逡巡道路的小國王。
阿汀笑著跟上,陸珣與她並肩。
兩人一貓走到山邊邊時,山下小屋裡的燈亮著,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坐在門前搖蒲扇。
阿汀忍不住單獨上去打招呼,“奶奶晚上好。”
老人無動於衷,蒲扇搖得勻速,對小丫頭的造訪淡然處之。
孩子們常說神婆有神功,手指一掐無所不知。阿汀心裡有太多樁事情,總算找到機會問。
“奶奶,您認不認識我?”
老人略微點頭。
阿汀猶豫了一下下,輕聲問:“您認識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半闔的眼皮緩緩掀開,展現出一對很年少的清澈眼珠。
靜靜望她。
阿汀眼睫扇動:“那原來的阿汀……”
年邁的嘴唇輕微的動,給出意味深長的回答:“人各有命。”
好像是很常見的模板。
阿汀本來還有很多問題,比如我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不能繼續住在北通?
我真的可以用彆人的身體,繼續安心的生活下去嗎?
大家以後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自己的問題,果然得自己努力尋找答案才對。
她鞠躬說謝謝奶奶。
轉身離開的時候,夏風再度把老奶奶的話遞耳邊。
“這人要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很難走好運的。”
說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
阿汀反應過來,繃著小臉保證:“我會好好睡覺的。”
明天晚上會的!
神婆再度垂閉眼,口中喃喃著‘去吧、去吧’。
於是阿汀走向山,它在夜裡更高、陰冷,深不可測。
心頭好像忽而被人牽扯一下,那天的無助茫然湧上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想回家,用溫暖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用爸媽的鼾聲隱藏自己。
還是害怕的。
懵懵懂懂的後怕在角落裡生根發芽,肆無忌憚地生長,遮天蔽日。
直至一隻手率性衝破它們,出現在眼前。
瘦而長,指甲磨的尖削,掌心紋路一劃到底的手掌。
瘦骨嶙峋的少年站在身旁,漫不經心攤著手,五官麵貌隱在黑暗裡,眼眸熠熠生輝。
阿汀笑了。
她握住他,很乖很溫軟地跟著他的腳步,在他的地盤成了他的一條小小尾巴。
*
夜裡登山,與白日的感覺截然不同。
清新的草木味道撲麵而來,涼風習習,林間沙沙。
頭頂鋪開浩瀚無邊的夜空,星辰盛大璀璨。它們好低好低,近在眼前,仿佛張開雙手便能將它們全部擁在懷裡。
其實是碰不到的。
倒是腳踩進草叢中,螢火蟲傾巢而出,細小光點猶如萬家燈火般散落。
原來不知不覺走到小溪邊了。
放眼望去,對岸一片茂盛的樹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顆千百年的參天古木。根大如象腿,樹冠長成蘑菇的形狀,三三兩兩的氣根垂落,隨風擺動。
根莖周遭乾淨,獨獨一株突兀的綠草,中間開出鮮紅色的漿果,顆顆粒粒連成累累的一小團。
這個模樣……
腦海中浮出對應的醫書注解,阿汀眼前一亮,拉著陸珣說:“我們去對麵吧。”
聲音壓得輕軟,生怕驚動什麼人似的。
古古怪怪。
陸珣掃一眼山上並不少見的樹,腳踩溪石,拉她一步再走一步。
走近大樹,那紅果子看得更清楚了,正是傳說中千年成精會跑會跳的小土地精 ——— 人參。
深山老林中有野人參不奇怪,但這株人參孤零零的,完全不符合‘成堆生長’的常理。且獨占參天古樹下的一大片肥沃土地,簡直像仙俠裡,為男主角準備好的修煉寶物。
拿迷信話來說,這是‘山中參王’,少說百年光景。要是有幸遇著,枝葉中還沒有毒蛇纏繞守護,簡直算得上祖上八輩子積德,應該三拜九叩請它出山。
阿汀仔細看了,周圍真的沒有毒蛇。
大山呀大山,我要帶走麵前的野人參了。
她在心裡默默說完,蹲下身來。
挖參的工序比采摘其他草藥麻煩很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生出一套完整程序:上山前祭拜山神,尋找人參必須全程安靜。瞧見人參大喊一聲‘棒槌’,避免它化精逃跑。
再迅速係上紅繩、鋪上一塊紅布,周邊再插四根小木棍子,將它困死在裡頭。跪拜、說道理,最後再小心翼翼地挖出來。
幸好外公所屬的派係規矩少,不講究這玩意兒。阿汀隻負責當心采挖,不要傷著人參細嫩的根須即可。
她做這事兒時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貓不好意思叫喚,乖乖趴下來看她。抬起手掌碰一下紅豔豔的果子,再碰一下,又舔舔爪子撓撓耳朵。
一直等到她大功告成,它才起身伸個大大的懶腰。
阿汀護著珍稀的野參王,下意識叫道:“陸珣……”
“喵。”
貓威風凜凜立在她麵前。
“陸珣?”
“喵?”
僅剩下一人一貓對望,阿汀迷糊地歪腦袋:“陸珣不見了?”
貓也煞有介事地歪腦袋:“喵喵喵?”
“又跑掉了……”
“他怎麼跑得比你還快啊?”
她點點它的鼻子,它也感到奇怪。
是啊為什麼啊?
旋即側身躺下來,要求一次久違的撓肚子待遇。
阿汀給它輕柔地撓撓,目光走過河,再往前走,好像就是曾經出事的地點。
看著看著,猶如凝望著一團漆黑的深淵。它忽然也生出兩隻幽幽的眼眸,筆直凝視她,想要看進她心裡,勾出她前生今世所有的不知所措、迷茫與驚恐。
唰。
陸珣的腦袋忽然從草堆裡冒出來,還搖晃著甩掉頭上的殘葉碎渣。
阿汀一下子安心下來,問他去了哪裡。
陸珣大步走過來,胳膊一鬆,兩根黏著土的野人參掉進她手裡,個頭隻比她這個小一點點。
哇!
竟然還有!
“你在哪裡找來的?好厲害!”
阿汀滿臉的歡喜,幾乎想拍手叫好。
沒見識的小傻子。
區區幾朵苦草能高興成這樣。
陸珣忽然彎腰,捉住她的手腕,緊握的拳頭貼上柔嫩的掌心,再鬆開。
被抓捕的螢蟲重獲自由,在靜謐的夏夜裡漫天飛舞。星星點點,明明滅滅,遠處的深淵連忙後退,徹底滅亡。
阿汀抬起腦袋,清澈眼珠裡流轉著萬千光華。
“謝謝你啊。”
陸珣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拉她起來。
少年與少女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除了山下神婆,隻有天知道地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知道。
阿汀是這樣以為的。
他們在河邊洗掉鞋子上的泥土,把人參藏在陸珣家後頭的院子裡,貓著手腳溜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阿汀飽飽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精神奕奕,幫忙收拾桌子和碗筷,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沒被家裡任何人發現。
隻是瘸子事發後,爸媽索性讓哥哥留在家裡看書學習,免得她獨自在家,又給壞人可趁之機。
爸媽不圖哥哥那點暑假工錢,奈何他太有主意了。順手辦個小小‘補習班’,每天下午盯著毛頭小孩子們做功課,教他們寫作業。
村民們紛紛送來雞蛋米麵做報酬,以至於家裡好幾天不用買菜。
這不去河頭,怎麼賣人參?
瞞著哥哥出門是不可能的。在他麵前找到人參,說成地上撿來也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糊弄住聰明哥哥的。
阿汀束手無策了。
“阿汀。”
想人人到,宋敬冬坐在院子裡問她:“昨天給你布置的數學題目寫完沒有?”
“寫完了。”阿汀心不在焉地回。
“都做出來了?”
“嗯嗯。”
“難不難?”
“不是很難。”
“那你昨晚上山去乾嘛?”
“我去挖……人參。”
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大人好狡詐!!
“挖人參乾什麼?”
宋敬冬笑眯眯的,像笑著的老狐狸。
好像來不及否認了。
阿汀隻好老實交代:“賺錢。”
“怎麼賺錢?”
“河頭開了一家中藥堂,賣給他們就有很多錢了。”
“你做什麼突然想賺很多錢?”
他取笑道:“又瞧上漂亮衣服了?還是想買涼鞋?”
阿汀抿唇。
昨天爸媽在臥室裡‘開會’,說家裡平時開銷不大,兄妹上學也不至於供不起。真的加上一個陸珣,或許村長能給通融。實在不行就教他乾點活,權當雇個小夥計。
不過兒子的年紀擺在這裡,要不了幾年就要結婚成家。這北通大城市的姑娘,鐵定瞧不上農村。
做爸媽的不能拖累兒子,砸鍋賣鐵也得給他湊足老婆本,頂好是弄城裡的房子讓他安心住著。
要錢。
接著再過兩年,又輪到女兒出嫁。
女孩子家家用不著三轉一響和房子,不過手頭嫁妝要足,不然到了婆家要受輕賤。
又要錢。
當時爸媽合計一下大致的錢,歎氣聲明明白白,傳到阿汀的耳朵裡。
她覺著自己還小,離嫁妝還很遠,當務之急是哥哥。因此溫吞吞地說:“不買衣服,要給你存老婆本的。”
“老婆本?”
宋敬冬微微挑眉,笑道:“我還要你個小丫頭幫忙存老婆本?那也太窩囊了點。沒錢大不了不要老婆了,我自個兒過日子,還能呆在村子裡悠閒悠閒。”
阿汀蹙眉,一本正經:“沒有喜歡的人,不討老婆也沒關係。但是你有喜歡的人,因為沒錢不能在一起,爸爸媽媽會很難過的。”
她端起洗乾淨的碗筷路過他,小聲道:“你看不起我,我也不高興。”
這小丫頭。
宋敬冬回頭喊了一句:“你快點收拾東西,出門要趁早。”
阿汀鑽出半個小腦袋來:“去河頭?!”
“不然還能去哪裡?”
“我拿人參!”
一溜煙沒影兒。
真是小孩心性。
宋敬冬先是搖頭失笑。反反複複想著老婆本這回事,笑容情不自禁加大,後來又逐漸地收起來。
手上的眼鏡片擦得透亮,沒有一絲雜質,在陽光底下閃爍著炫目的光芒。
戴上它,世間清晰百倍。
但果然。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倒不是好事。
隔著一段模模糊糊去看去聽去生活,正正好。
他把眼鏡腳折疊,又放回眼鏡盒裡去。
總是放在那裡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