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就此萌芽。
“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是我的父親,家裡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陸以景的意思是,男人早已成家立業,夫妻恩愛並且養有四個孩子,可謂家庭圓滿。
小護士阿香生長在貧瘠農村十五年,又在茫茫人海中討過兩年日子。在學校裡奮筆疾書,對男女之情沒有絲毫的心思。
自願調到前線幫忙,隻是拿命去圖個小功名,以求畢業後,能夠分配到更好更繁華的地段。
誰能料到她慌忙無措的驚鴻一瞥,癡迷上有家的男人,變成下半生的劫難。
陸以景說,他能夠確定,這對男女之間沒有過任何過分的接觸,連話也說得寥寥。
因為他父親的職位不小,沒日沒夜探討著作戰方案,身邊圍著很多人。小護士根本沒機會靠近他。
阿汀疑惑,就這樣?
當然不是。
“後來出現意外。”陸以景說:“他受傷了。”
直到心上人身負重傷,小護士被大夥兒急火火地推上去,她終於靠近他。
但男人一度徘徊在生死之間,半夢半醒的頭腦裡除了‘小心’、‘打倒他們’,便是心愛的妻兒姓名。他對阿香沒有丁點的印象,更彆提情愛。
那陸珣是怎麼來的?
“……”
大人之間的糾葛對小姑娘難以啟齒,陸以景麵色微變,搜刮出恰當詞彙,拚湊成含蓄的句子:“通過一種非常不正當的、匪夷所思的方式來的。”
畢竟她是護士,擁有生理結構的詳細知識。
普通的小姑娘聽到這裡要捂著臉跑了,阿汀眨眨眼睛,其實完全沒弄明白過程。不過她知道了,陸珣是單相思的產物,以不正當方式誕生的孩子,不受期待反被厭惡。
“後來呢?”阿汀問:“阿香去找你們了嗎?”
沒有。
那場仗持續一個月,男人乘坐飛機轉回北通大醫院持續治療。
不值一提的阿香回到學校繼續上學、畢業,成功得到好單位,也初現肚子。
她在單位裡勤勞能乾地呆滿三個月,好聲好氣朝四周借來錢與糧票,逃之夭夭。
先在荒僻角落裡生下兒子,再在城與城之間輾轉,最終無處可去,回歸她的故鄉。
人歸來,魂魄未歸。
依舊心心念念那個沒說上幾句話的男人,想方設法的打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三月初,她又看見他,在報紙上軍事那麵。
心底零丁的火再度熊熊燃起,她給他寫下長長的信,把多年來的深情、他仍未知曉的兒子儘數告訴他。
村裡人說過,那段時間的阿香容光煥發,現在想想猶如回光返照。
她應該滿懷激動地期盼著。
又慢慢死下心。
她並不知道北通日新月異的城市規劃,不知道街道的名字改過又改。更沒想到他搬過家,那封厚重的信輾轉兩個月,落到他重病的妻子手中,掖住小半個月,說出來。
然後要做大量的調查。
阿香究竟是何許人物,如今又在哪裡。
塵封十數年的真相到六月中初露頭角,陸家一路追尋到這座縣城。能找上陸珣,還是因為阿香鄭重提過兒子的姓名。
陸珣受傷去縣城醫院,宋敬冬也一筆一劃寫下那個姓名。
親子鑒定技術發明於八十年代的國外,陸家自有手段去證明血緣關係。現在結果還沒出,不過陸珣的麵貌五官像極親生父親。
何況陸以景走這一趟,本就不顧親不親生。他必須帶他回去,因為他那時日不多的母親撐著一口氣,非要見見這個孩子。
他希望阿汀勸勸陸珣。
阿汀聽完一個長長的故事,細密的睫毛輕垂,在腦袋瓜子裡回溫一遍。
“留在這裡對他沒有好處。”陸以景不帶感情,純粹理性發言:“不管他是不是我們陸家的小孩,在陸家他能夠得到更好的……”
“要是你的媽媽不喜歡他呢?”
陸以景一噎。
“你們不喜歡他,不是真的要他回去。”
小姑娘聲音低下去,好像帶著輕輕的歎息:“隻是因為陸太太生病了……”
因為她的遺願而已。
本應該好好請陸珣幫忙,滿足病人最後的願望,但擅自擺出居高臨下的態度,自顧自的訴說,自顧自的施舍……根本的錯不在陸珣呀。
即使他的出生帶上錯誤,阿香給他的責罰也夠了吧?
用不著再出現一大家子,向他繼續討債吧?
不知是否當局者迷,阿汀心裡有了分明的偏向,她更護著陸珣。
陸以景回過神來。
“我隻是站在客觀角度說問題,事實上離開這裡的確對他百利而無一害。他能夠得到更好的教育以及……”
他在軍隊裡沒學到多少說話的藝術,這破口才糟糕的不成樣子。
小姑娘不太好辦,他伸手欲拍她的肩,與她好好說道。冷不防的,有一團陰影自眼角餘光中冒出來。
“喵喵喵!”
貓閃了過去,抓得指尖鮮血涓涓。
他認得這隻貓,陸珣的貓。
它倆打起配合天衣無縫,有著跨越種族的心有靈犀。
它不許他碰她,也就是……
“阿汀。”
沉沉的一聲,果真把暴戾的小子給逼出來。
他大力推他一把,大咧咧踩過他的腳尖,抓住麵前的小姑娘就跑。
“喵喵喵喵汪汪汪!”
貓自鼻孔裡哼出張狂的氣勢,扭頭跟上。
天邊紅雲浮動,樹葉沙沙作響,少年與少女又沒頭沒腦地跑起來,沒頭沒腦地俯衝上山。仿佛豁出一切地對抗外來的壞東西。
拋開所有。
一路不帶停歇地跑呀爬呀,攀登到山尖尖處,躺在草地之上氣喘籲籲。
心臟咚咚擊打胸脯,額角覆上一層薄汗,眼角水潤。
阿汀仰望著深深淺淺的粉紅天空,吹過絲絲縷縷的風,心頭浮現小小的迷茫。
他們逃到山頂來了。
但早晚要下去,到時候等待他們的又是什麼?
大人總是為小孩好,而小孩的掙紮總是年少輕狂,對嗎?
她偏過頭,碎發淩亂地落下來,發現他一直側頭看著她。目光深深的,心思也藏得深深的,看得她不敢追問。
靜靜對望。
眼睛對著眼睛,鼻尖對著鼻尖。他探出尖削的小指,很自然把她的碎發勾到腦後。指甲好多天沒心思打磨,棱角剛有軟和的趨勢。
陸珣,你在想什麼呢?
問他他也不會回答的,光是這樣看著看著,阿汀莫名難過,眼睛疲乏了,濕漉漉的。
“陸珣……”
被叫到的時候耳朵稍動,又太可愛。
他翻身站起來,伸手。
阿汀握住,也站起來,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暖色。
山山水水踩在腳下,花草樹木盛大怒放,山地下的雞鴨人獸不過黑色小點。
“好看。”阿汀輕輕感歎高處的風光。
“我的。”
陸珣反常的‘人模人樣’,衣角在飄,身板頎長瘦削,脊背懶懶地微彎著。
他眺望遠方,目光在天地間自由的漫遊。
阿汀溫吞吞追上他。
“山?”她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他。
眉目利落而沉靜,宛如蟄伏的獸,他說得明白點了:“是我的。”
聲音沙沙的冷,理所當然。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片山,這裡的花草樹木歲月枯榮,連野兔的窩也能一一給你數出來。他在人群中失去一席之地,退到山林裡凜然成王。
山,他的。
林,他的。
獸,他的。
樹梢細小的嫩葉與不起眼的石頭都是他的。
不過他因為她離開它們。
還能因為什麼再離開她?
夕陽正在降臨。
一輪紅日以不可阻擋的架勢緩緩下墜,日光寸寸消失。時間分秒的消逝,黑暗便濃重一層。
“陸珣。”
“你要走嗎?”
她仰頭看他,看他深邃的眉眼不痛快地凶她。
又去牽他。
他發脾氣不讓她牽,手指收得冷血無情。
“北通好像是很好的地方,有好看的衣服鞋子,有新奇的玩具,還有最好的老師和學校。”
綿軟的聲音連轉折,都轉得沒有力道:“可是我不想你走。”
她低頭想藏住水汪汪的眼睛,他瞥眼看得分明。
看吧?
動不動就變回麻煩精的。
她就是這樣,又膽小又愛哭的一隻,總是平白無故遭人欺負。根本離不了他。
“不走好不好?”
阿汀的手固執徘徊在他手邊,他終於肯放出兩根手指讓她牽一牽。
他是不走的。
阿汀稍稍放下心來,意識到這是她破天荒的任性妄為,不肯把他放開。
她就是要他。
說不清是光影之間的對視開始,還是那天漆黑的林子,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救她。反正她想和他一塊兒。
所以在王君說‘你應該為他高興’時,她根本就不高興。像壞脾氣的小姑娘,死死抱住心愛的熊娃娃,不準彆人搶,更不講道理。
稍微不講道理一次,會受到報應嗎?
阿汀不太清楚,她管不上了。
“陸珣。”她說:“我想教你寫字。”
陸珣淡淡哼了一聲,對語言頗為不屑。
野獸不通過文字交流,卻比人類更親密,很少誤會。
不過任性小姑娘充耳不聞,給他數手指頭:“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生物、政治……”
什麼破爛玩意兒,聽得他頭都大了。
陸珣無聲把她手指頭一個一個摁回去。
“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阿汀補上一句:“好不好?”
啊狡詐。
都怪那單眼皮在傳播狡詐。
陸珣眉梢跳了一下,做不到拒絕她。
“陸珣。”她又軟軟糯糯:“我們一起長大好不好?”
長大可是一件很漫長的事,畢竟現在才是夏天。
夕陽徹底落下去了,世間靜謐越來越大。陸珣覺得他不應該回得太快,免得她把他拿捏得死透。
但還是忍不住嗯了一聲。
怪倨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