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多脾胃虛,用量過度罷了。
這話老大夫藏在心裡。
原因無他,誰讓宋菇在他藥鋪裡大鬨過一場,打翻他好不容易熬製好的何首烏。
“您看這黃連值錢麼?”宋敬冬又問。
“品相好點兩毛錢一斤。”老大夫掃一眼黃連:“不過尋常藥鋪裡用不著收那麼多。”
又不是人人有想法有門道,能靠倒騰草藥賺錢。
“那……”
“你們騙人!”
瞧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宋菇急忙打斷:“這就是壞東西,昨天那賤丫頭還騙我,說是去皺紋的!”
“阿汀你說過這話?”
“我沒有。”
輪到兄妹倆擺台搭戲,阿汀搖頭不認。
“分明就有,是你說的什麼指甲蓋五片十片的,他們全聽見了,不信……”
不對。
他們小崽子捆成一團,哪裡會幫她說話?
宋菇難得靈機動,改口道:“你們一夥子打掩護,你說你的我說的我,這事爭不出什麼來,姑且放著不說。”
“我就問你們兄妹倆,是不是去山上挖東西了?那山是不是全村子的?憑什麼叫你們拿來賺黑心錢?!”
“是啊。”
“賺錢不帶上咱們,這算個什麼事?”
身後傳來三三兩兩的附和,宋菇盤起雙手,得意了。甭管林雪春怎樣瞪她,她覺著這局穩住了。
而宋敬冬隻是笑笑:“這話說得真不假,我們昨天上山挖黃連去了,我也算計小姑你了。”
嚇。
承認得這樣爽快?!
村民們半信半疑,隻有宋菇激動到直拍大腿:“聽到沒?他自個兒都認了!林雪春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說你奶奶個頭。”
林雪春恨不得撲上去,把她那口牙打得稀巴爛,得虧宋於秋緊緊箍住她手臂。
“小姑您彆急。”
宋敬冬又道:“我也想問問小姑,你是不是去過河頭藥鋪?是不是老大夫不收你的雜草的緣故,你背地裡盯著我們兄妹倆?我們上山你也上山,我們挖黃連你也挖黃連?究竟是為了村子還是為你自己?”
“我們知道黃連賺不了幾個錢,隻挖半筐回家熬湯解暑。小姑你怕是挖得不少,是不是擔出去賣了?”
老大夫擺手,代表宋菇沒來過中藥鋪子。
架不住一個村子巴掌大,有人忽而開口:“我昨晚倒是瞧見宋菇,天快黑了還往外跑。”
“跟隔壁林家兩口子,仨人騎一三輪!”
“上頭是有兩大筐玩意兒,還騙我說是煤炭!”
七言八語湊足真相,大夥兒心裡便有數了:宋菇這蹄子果然不是好貨,有意在毛頭小子身後偷摸,原先也想吃獨食來著。不過被反將一軍,縣城不收黃連。她占不到便宜,又不願輸給林雪春,便拉他們出來墊背。
於是這會兒宋菇如何叫囂無辜,唾罵兄妹倆狼心狗肺,他們全然不想理會了。
不過……
“那草藥賣錢這事是真是假?”
“你們心底多少想獨吞便宜,不然做啥藏著掖著?”
大夥兒氣勢洶洶質問這個,宋敬冬連連搖頭,“真想獨占便宜,我們應當趁著兩天上山把好草藥挖光才對,光挖半筐不值錢的黃連乾什麼?”
有人問:“那你為什麼不說?!”
“不是我想瞞著叔叔嬸子們。隻是村裡幾百口人,人人上山挖兩斤,不出七天山都挖空了,草藥值不值錢,還作數麼?”
“何況這種大事,我一個毛頭小子怎麼能胡說?當然得找村長商量。”
宋敬冬早把事情做得詳儘,因而淡然自若:“不信大可以問問嫂子,我前兩天可一直在問村長什麼時候回來,有大事想找他商量。”
村長一家子到場,啞巴兒媳婦也是在的,小雞啄米地點頭,咿咿呀呀地比劃著。
緊接著,宋敬冬把打好的算盤給大家道來:
自家妹妹暑假閒得慌,翻出破醫書瞎捉摸,沒想到草藥真能掙錢。不過這書字小又多,村裡識字的人少,不必費力氣細細的學。
還不如讓老大夫說說鋪子裡缺什麼,阿汀再帶著村裡小孩老人上山去采,點到而止。這樣一來貼補大夥兒的家用,二來不壞山的根基,年年歲歲有錢賺才是妥當。
好話說到這裡,彆說村民們無刺可挑,連年邁的村長都禁不住點頭。
他經曆的風浪多,知道這裡頭建起‘村民——林家——中藥鋪子’的鏈子,上不越下下不越上,中間這環牢不可破。宋家小屋當然有牟利的機會,但這是他們家尋來的機遇,較旁人多賺些,是該的。
不禁感歎:一旦賣草藥這條路子穩住,宋家小屋很快要起來了。屆時大屋要如何自處?
村長是個謹慎的,怕宋敬冬好心遭涼心,特意在半個村子麵前誇他:“你有心了,做事前想得很全,有你爸你爺年輕時候的厲害。”
“好好讀書,咱們村子就指望你長出息。日後丫頭小子們有什麼麻煩,還得靠你幫忙出主意。”
話裡話外敲醒了村民們。
家家戶戶誰沒孩子,誰不指望孩子讀書改命?
要說村裡靠村長村支書頂天,這念書又是英語又是填誌願的,除了宋敬冬,還有誰弄得明白裡頭的條條框框?
真是糊塗了,事情沒弄明白便受宋菇挑撥,開罪林雪春一家做什麼?
打明兒起還得靠她們學認草藥呢!
回過神來,個個說笑著賠不是,個個誇讚兄妹倆有能耐,爹媽教養得真好。轉頭便拿眼刀戳宋菇,咬牙切齒暗地裡呸她。
宋菇滿臉通紅,正要開口,王君把神婆給帶回來了。
宋家大屋全部到來,麵色不大好看。尤其宋建黨被蒙在鼓裡,早飯吃到一半才得知這回事,匆匆趕來。
“宋菇!”連名帶姓叫她,他凶道:“給我過來!”
宋菇連忙往角落裡躲,死不肯過去。
擺明過去要挨教訓,她又不是三歲小孩,當著眾人的麵挨巴掌可怎麼辦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女子,你不過來我過去!”
宋建黨抓住她,果真給了一個耳光。
常年在地裡乾活的手掌粗糙,洗不掉的泥土腥味。這回力道用得狠,宋菇半邊臉龐當即紅腫,浮出巴掌印子。
“你又打我!!”
宋菇哭著跳腳:“你就知道打我,到底我是你親生的,還是宋於秋那雜種是你親生的?!”
“阿眉你閉嘴!”老太太也生氣了。
小屋鬨完大屋鬨麼?
村長錘錘酸疼的腿,出來主持局麵:“老宋,你彆急著打,這兒還有一樁事沒弄明白。既然雲婆子來了,先讓她說話。”
孩子們叫神婆,長輩年歲相近,常喚一聲‘雲婆子’。
“雲婆子,你給阿汀丫頭看看。”
村長想了想,“給陸小子也瞧瞧。有邪祟就趕走,沒有就說個明白,省得有人拿著名頭嚇唬人。”
宋建黨察覺到村長不滿的語氣,牙關咬緊,兩側咬肌突得分明。
女兒卻不知收斂,抓著雲婆子的手搖晃,非要她驗證這倆孩子就是該死的邪門玩意兒。
林雪春差點又要和她打起來。
一片混亂之中,雲婆子慢悠悠走到阿汀麵前。
“你命裡有道大坎兒,過了。”
她點一下她的眉心,留下小小的紅印,再往旁邊走,是陸珣。
她在他麵前站很久,緩緩道:“你命裡坎兒多,後頭還有好多等著,仔細著彆走邪了。”
再走便是宋於秋拉著林雪春,不讓她打架。
“你們夫妻倆還有一道坎。”神婆定定看著林雪春:“尤其是你,當心緊著命。”
輪到宋敬冬,難得沒坎,隻要他多多幫襯家裡。
雲婆子繞過一圈,回到村長麵前來,手指戳他的腿:“你的坎在這兒,有得幾年好熬。”
村民嘩然。
旁的坎不坎真假難辨,村長這腿真是準了。起初僅僅骨折,在醫院裡做過什麼‘矯正’,大半個月後反而爛了肉,疼痛得厲害,偏偏醫生查不出毛病。
神婆年輕時候料事如神,老了也沒荒廢功夫。想來阿汀丫頭沒什麼差錯,野小子就是怪,或許真不至於邪祟。
滿村感歎,唯有宋菇不甘心。
“鬼信你個死老婆子!”
原本勢在必得,萬萬料不到敗得一塌塗地。宋菇心裡受不住,天王老子顧不了,扯住神婆便大嚷嚷道:“老不死的東西,你是不是跟他們一夥的?是不是?!”
唾沫星子飛濺,雲婆子隻說:“人生在世必有坎,躲不掉逃不開,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
“閉嘴!”
“我看你也是臟東西上身,怎麼活到現在還不死?!”
雲婆子微微笑了,抬眸道:“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孽。而你宋菇自找的坎兒,湊巧就在今天!”
她的眼神簡直如鬼魅入心,切膚滑過去,寒透心。
宋菇猛地一愣。
手指僵住,再一點一點鬆開。
她搖著頭往後退,又被什麼打了一下,膝蓋劇疼,整個人撲通跪在地上。
“認錯!”
宋建黨壓著她的頭,往下摁:“給村子賠不是,給村長村支書賠不是,再給你大哥大嫂全家賠不是!”
“我不!”
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掉,容姿中上的臉被涕淚糊成一團,宋菇雙手撐地,倔強地不肯磕下去。
有點慘。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宋建黨這樣狠心,反而弄得鄉親們不好意思再怪罪了。紛紛勸他責罵幾句就行了,這宋菇就是這性子,他們見怪不怪。
村長也不好再看下去,起身欲走。
“村長。”
出聲的人竟然是宋於秋?
大夥有點兒驚,不知他要做什麼。
家裡人也不知他打什麼主意,莫名其妙地瞧他。獨獨宋建黨眉心一跳,眼看著他一點點站起來,猶如當年罰跪一夜後,他在他麵前站起來,比他還高。
對他說:我不讀書了,我要去外麵闖。
宋於秋觸到他的眼睛,也想起這件事。
想起更多事。
他年少時在街頭火拚,拚得不是功夫而是不要命的勁兒。那時荒唐,手上常沾血光,因此心裡暗暗發誓,娶妻生子後要努力掙錢過好日子,把犯下的虧心事儘數補上。
六十年代初他是十足的壞人,尾巴又是十足的好人。
不知這份贖罪是否太晚,最後他淪落到親收剁掉一截手指,生生溺死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脊背漸彎。
後來就變了。
不想再多管閒事,不想再硬出頭。所謂骨氣也好,硬氣也罷,他全不要了。隻想沉默寡言,隻想稀裡糊塗得過且過。有一日算一日吧,日子到頭便安安靜靜死去。
但是。
他的的確確,曾經想著、試著做一個英雄。
如今妻子滿心委屈,孝順女兒再三遭到欺壓,他就忽然覺得,死去的熱血重新沸騰起來,在四肢遊走。
他想做英雄,多少年過去還是想。
隻是這回不再妄想救世,他要保家。
宋玉秋徹底站起來了。脊背越來越直,身板越來越正。深邃鋒利的眼徑直看著宋建黨,他沙沙地說出四個字:“我要分家。”
擲地有聲。
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