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敬冬。
老爺子在心裡頭默念,這名還是他給取下的,到頭來化作他的對手,把他逼得進退不得。
隻能感歎:小屋裡頭出了好兒子,閨女也是好樣的,他比不過,除了低頭認輸彆無他法。
宋建黨畢竟心思深沉,很快平複心情,麵上恢複成不動聲色的模樣。又成了不苟言笑的嚴肅小老頭,朝支書點點頭:“煩你忙一場。”
眼看筆尖落於紙麵,萬事即將落定,在場所有人鬆口氣,隻有宋菇驟然尖叫:“瘋了嗎?”
“你們是不是都瘋了?!有病吧!”
宋建黨他拿手指壓住紙張一角,催促村支書:“寫吧。”
他上歲數經不住鬨騰,已是滿身疲憊。對於這個惹是生非的蠢女兒,看也不想再看了。
宋菇猶在大喊大嚷:“憑什麼把我們家的田地分給外人?他算個龜孫!爸你是不是老得沒腦子了?!”
沒人回應。
生平宿敵林雪春嘲笑她,賤丫頭睜著眼睛不支聲。自家的媽光顧著哭哭啼啼,不遠處湊熱鬨的家夥們,全在落儘下石,趁機笑話她。
“張大剛!”
宋菇在人群裡發現自家的傻男人,立即把他拽出來:“你說這地該不該分給外頭的雜種?該不該?!”
“阿美。”
他垂眼看著她,“彆再鬨了。”
宋菇瞳孔微微放大,下一秒撲過去又打又罵:“鬨?你挖了眼睛看看到底誰在鬨?!”
“沒用的東西!我挨打的時候你在哪?我被林雪春那賤婆娘欺負的時候你在哪裡?光會做好人的窩囊廢,我煩死你了。要不是你這麼沒用,我家東西怎麼會分給他們!!”
女人的拳頭小了點,依舊是拳頭。沒頭沒腦落在張大剛身上心上,疼得慌。
他終於狠狠抓住她,生平第一次推開她。
“張大剛你不要命了敢推我!!”
不想再要這份歇斯底裡,這份濃重的憎惡與傷害了。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在小屋一家四口麵前深深埋下頭:“大哥大嫂,我對不住你們。”
聲音低微,輕發抖。
多少年來他像宋菇身後的一條笨狗,十次裡頭七八次覺得宋菇在無理取鬨,然而不敢斥責她,更沒辦法攔她。
甚至每逢她命令動手,他內心頗有煎熬,但猶如被牽線的木偶人,還是不由自主按照她的意思來。
大屋對小屋的欺壓,活該算他一份的。
他把頭垂得更低,想埋進泥土裡。
林雪春見狀砸吧一下嘴巴,覺得難辦。
畢竟兩人在田地裡是愉快的,他憨厚不頂嘴,賣力氣也不叫苦。她對他有恨鐵不成鋼,也有厭煩,不想說原諒不原諒的肉麻話,隻送他最後一句:“長點心吧!”
張大剛抿著唇,帶著洗不掉掙不開的傻氣。
“爸媽對不住。”
他又朝老兩口低頭。
宋建黨以為他在自責,沒看好宋菇的事,也煩,擺擺手就讓他一邊去。彆留在眼前礙眼。
老太太疼惜傻女婿,怕拍他的胳膊,笑中帶淚:“沒事,沒多大事,早晚要分的,早分早清淨。以後誰也欺不著誰,說不準更親熱起來。”
張大剛沒多解釋,直接轉頭道:“我要離婚。”
“啥?”支書疑心自己耳迷了:“大綱你說啥玩意兒?”
“離婚。”
偌大院子百號人物,陡然鴉雀無聲。
一下養子分家,一下離婚,全是日暮村百年沒出過的事兒,今日全趕在一塊兒了?
彆說他們被驚住,連見多識廣的村長都重心不穩,險些崴腳摔下去。
“爸媽對不住,我沒多少東西可收,這就走了,過兩天再上縣城辦手續拿離婚證。”
“家裡頭農活忙不過來你再找我。”
他因為入贅與家裡大鬨一番,兄弟姐妹路過權當不相識的,這傻乎乎的大塊頭有哪裡可去,又能如何找?
沒等他們想明白這層,張大剛已經推開院子門走了。
路過宋菇那張猙獰的嘴臉,沒給分毫的眼神。
手心裡的傻男人反天了??
宋菇不敢置信,扯開嗓子威脅道:“張大剛你給我滾回來!誰給你的臉跟我提離婚?!我數到三你回來給我跪下,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一!”
“二!”
“三你他娘的還不滾回來就晚了!”
再也沒有回頭,連猶豫都沒有。笨手笨腳的傻大個徹底走掉了,走出她的視線所及範圍,無影無蹤。
宋菇頹然呆住,頭腦一片空白。
她總覺得他很快會傻笑著回來,自打巴掌求她原諒。於是直勾勾盯著路的儘頭看,眨也不眨一下。
看好久。
“嘖嘖,活該!”
“誰讓她可勁兒折騰,我就說遲早折騰死。瞎擠兌彆人家算怎麼回事?這下把自家男人都弄沒了,傻不傻!”
“真真搬石頭丟自己的腳,要我說怪該的。”
“大剛早該走了,誰家婆娘這樣青天白日的教訓人?動不動打鬨,罵得狗屎一樣,哪個大老爺們頂得住?上回還讓他跳水撿帽子,腳抽筋險些沒給淹死!”
“還是走了好,去彆處當上門女婿也比這兒好。”
“彆心軟回來咯!”
此起彼伏的奚落,好像冰冷的大石頭,劈頭蓋臉砸得宋菇體無完膚。她突然意識到,他走了。
是真的走了。
離開宋家離開日暮村,走得遠遠的,或許他日娶彆的女子作妻子,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他後來隻幫那個女人洗腳穿鞋,為她攢錢買衣服下水撿帽子。
再也不記得曾經的阿美。
宋菇恍然醒過來了。
她手腳並用爬起來,大哭著跑出去。滿口喊著張大剛,一聲更比一聲尖利,仿佛能刺破厚重的板磚。
“說了坎在今天還不信。”
雲婆子不要人攙扶,雙手背在腰後頭往山下回。
宋建黨拿上契約,什麼也沒說。老太太回頭塞一卷錢,連連叮囑大兒子要‘好好的’,抹著眼角走掉。
村長、村支書、村民們接二連三退場,王君一家幫忙把椅子搬回去,笑笑回到隔壁去。
剩下灰撲撲的一間小破屋子。宋於秋輕輕掩上門,酸牙的吱呀動靜,不透光的屋子裡更暗了。
非同尋常的沉默在封閉空間裡走過兩圈,猶如磨過的沙啞聲音才響起來。
“分了。”
他這樣說著,多少有點如釋重負。
“爸爸厲害!”
阿汀眼睛亮亮,頭一個衝上去抱他誇他。
這份親近前所未有,宋於秋手腳不太好放,輕輕拍她腦袋,又見宋敬冬嘿嘿笑著走過來。
兒子個頭快要比他高了,對他比出一個大拇指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爸你能耐到不行啊。”
妻子眼睛微紅,不太矯情,猶猶豫豫地往這邊挪,好歹給他湊個合家團圓的美景。
陸珣背對他們坐著,漫不經心捏著貓尾巴。
宋於秋伸長手臂,指尖剛碰他一下,他就像炸了毛的貓,躲得迅速。眼眸幽幽的,左臉寫著‘未經同意不要碰我’,右臉寫著‘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提防意思很重,總歸不大友善。
宋於秋招手讓他過來。
我跟你們又不是一家人,乾嘛要陪你們玩親熱把戲?
陸珣哼一聲,又見另外三口人轉過麵來,好像貓見著老鼠那樣,目光灼灼看著他。
“讓你過來就趕緊的,給你好臉色不甩,想我把你抓過來是吧?”
簡單粗暴林雪春,其實就是紙老虎而已。人和貓都清楚這回事,因此大的撓撓耳朵,小的低頭舔爪子,非常的不以為然,非常的叛逆反骨。
宋敬冬上場調侃:“有的人看著打架厲害,麵子挺薄的嘛。不過我們在這,就你在那坐著像不像個二傻子?”
你才是二傻子,你全家都……算了。
不與單眼皮一般見識!
陸珣坐在床邊踢著鞋子,耳尖悄悄豎起來,在等某個人請他哄他過去,再稍微考慮一下。
“陸珣。”
等到了。
阿汀伸手牽他,手掌柔軟細膩,溫得慌。
行吧考慮完了。
既然你們非要玩這麼無聊的把戲,我勉為其難也陪陪你們好了,雖然真的很無聊。
陸珣擺出這樣的表情,慢慢吞吞還是走過來了。
“分家了。”
宋於秋低低道:“現在是一家五口了。”
家。
陸珣心跳停住半拍,毛茸茸的貓輕巧跳上肩頭,衝著大夥兒喵喵喵喵地細聲叫。
“它叫什麼?”
“餓了?”
母子倆正疑惑不解,宋於秋突然糾正前頭的話語,淡淡道:“那就一家六口。”
“喵!”
貓高興了,尾巴搖得歡快。
大家不由得噗嗤笑了,陸珣還故意彆開臉,不讓他們見識他微微上翹的唇角。
他還是會笑的,隻是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