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分家離異的雙重打擊,身在日暮村裡的母親變得神神叨叨,近來更是滿口胡話,夜裡爬起來亂跑。但這事家裡捂得緊,隻有左鄰右舍知曉一二,大城市裡的大小姐是怎麼知道的?
“我瞎說的,乾嘛,真是小瘋婆子啊?”
她擠眉弄眼,又改口了:“不賣就不賣咯,不準你以後半夜拉屎臭我,不然要你好看!”
“我……”
“行了!”
宿管阿姨勃然大怒:“你們四隻眼睛看不見我是不是,還敢鬨?都給我出來!”
她轉身出去,她們隻得你推我擠的跟上去,門外隱約傳來‘不害臊’、‘矯情’之類的話語。想來是好一番的訓斥,兩人回來臉色都不好看。
“男同誌幫忙收拾完,趕緊離開啊。”
宿管阿姨滿懷戒備,盯了兩個男人好一會兒,拍著鑰匙又走出去了。
宋婷婷自顧自躺到床上去,背對著所有人,或許在埋怨自家親戚沒有出手相助。兄妹倆默契沒有理睬她,權當做陌生人好了。
免得好心變作假惺惺,稍有不慎又成落井下石。
宋敬冬把床鋪擦了一遍,伸手道:“阿汀,被子草席拿給我。”
“要我幫忙嗎?”林代晶坐在床鋪上問。
不過正在洗陽台的阿汀,已經放下拖把跑進來。
大大的行李袋隻能放在衛生間邊上,先拿出床墊草席,再雙手抱出自家做的枕頭薄被。阿汀不經意往袋裡望了一眼,有點兒愣住。
兩道細眉悄然蹙起。
“怎麼了?”
“沒有。”
阿汀用膝蓋碰一下布袋子,想把它掩住。
然而林代晶說話間已經在探頭,望到裡頭的東西也是一驚,隨即訝異道:“這是紅棠牌子的皮鞋吧,顏色真好看。都說是皮鞋裡頭最好的,我在第二百貨商店看到過,要三十五塊錢一雙。”
“那是不是旅行牌的皮革包?象牌的碎花裙,還有手表……”
天知道她怎麼一下看到這麼多東西,伸手掩住張圓的嘴巴,衝著阿汀笑了一下:“你家真的好舍得給你買東西,這些東西少說要三百塊錢了。”
這話一出,全寢室都看過來,連宋婷婷都難以置信地扭頭看來。
什麼紅糖皮鞋?
王君是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想說你把我們縣城翻過來,也找不出什麼狗屁的紅糖皮鞋,聽都沒聽過。再說農村裡除了結婚男人講行頭,誰沒事閒得慌,買皮鞋這不中用的玩意兒乾什麼?
“沒有皮鞋。”
阿汀迅速放下手裡的東西,將拉鏈拉上,隻說:“你看錯了。”
“看錯了嗎?我明明……”
“應該是大堂姐東西落在你包裡了。”
宋敬冬笑道:“她就是丟三落四,也說不準是她用過的,舊了丟給你。你先放著,明天打電話問了再說。”
“好。”
阿汀點點頭,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著不像是撒謊。
原來不是她自個兒的東西啊。
其他人紛紛散開,宋婷婷重新睜著眼睛對著牆,心想林雪春那邊的親戚不是死絕了麼?哪門子的大堂姐這麼闊氣……
兄妹倆隔空對望一眼,皆是心裡存疑。
*
“是不是他們搶來的東西啊?”
阿汀一直在琢磨行李裡多出來的貴重物品,離開寢室便說出自己的猜測。
所謂的他們,指的當然是打劫火車的那夥人。
“很有可能。”
宋敬冬想,打破玻璃搶東西這事,C城站有的是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但B城站隻是初犯,要是當地公安重視這個問題,緊急出警抓捕。
說不定就有人把贓物藏在行李袋裡,指望著回頭來拿。再不濟,好歹贓物不在手上,便於逃脫罪名。
“我回火車站找廣播員問問,你那東西先彆動,找張紙記下來放好。”
宋敬冬轉頭對王爸說:“叔,正好送你上火車。”
夏天地裡忙活,在外過夜要花錢,王爸買的是下午六點的車票,還準備去百貨商店逛一圈,給自家婆娘買點大城市的稀罕物。
“你好好念書。”
他摸出小布包裹的糧票和錢,樂嗬嗬遞給女兒:“他們說學校裡管糧票,就是肉票少。我跟你媽怕你這貪吃鬼不夠,給你多帶了些。”
“我哪有貪吃到那個地步,但給我就是我的了,彆想再收回去。”
王君哼哼著接過來,趕緊藏到口袋裡。
“臭丫頭,誰搶你的。”
王爸抬手佯裝要蓋她腦袋,最後輕輕落下去,細心叮囑:“姑娘家家在外頭小心點,話彆亂說,天黑彆在外頭亂跑,尤其彆找學校外的地痞流氓瞎談朋友,不然你媽說了,先把你腿打斷,再砸鍋賣鐵給你治。”
也玩笑道:“平時沒事多照看著阿汀,有事找你冬子哥,他就不敢不管你,知道不?”
“叔你這話說的。”
宋敬冬摸摸鼻子:“她倆現在都是我祖宗,要出點什麼事,我一顆腦袋不夠摘的。你放心吧,君兒機靈著。”
“就是。”王君得意忘形:“誰不說我機靈。”
“機靈點好,機靈點好哇。”
父女倆看著還有話要說的,兄妹倆就往旁邊躲了。
“牙膏牙刷學校裡有賣,你們倆自己買喜歡的。”宋敬冬說:“我看你那個白衣服的室友,她床上有蚊帳,應該是家裡帶來的,我下午去百貨商店看看,有的話就給你們買兩個。”
鄉下有世代沿用的土方子驅趕蚊蟲,因而忘了這一茬。女孩子家家被叮得滿腿包,穿裙子怕是不好看,蚊帳總歸要買。
“買三個。”
阿汀糾正:“你給自己買一個。”
“行知道了。”
宋敬冬揉揉她的腦袋,抬頭望了一眼,低聲道:“寢室裡頭天就大吵,往後還得鬨,早晚要分派的。你彆上去亂湊合,管自己念書。要是住得不舒服,等爸媽過來買了房子,搬出來住就行了。”
他心裡覺著那幾個姑娘不好對付。
卷發的脾氣直且衝,猶如火辣椒一點就著;白裙子說不準心思多還是純粹的心思細。除去那個不開口的眼鏡姑娘,宋婷婷瞧著還是對樣貌相當看重,遲早要爭著美爭著貴的。
不過大老爺們不該說人家小姑娘的壞話,且隻有一麵之緣,便不多說了。
阿汀點點頭,也知道誰能走近誰不能。
兩個男人這就走了,剩下兩個姑娘看著他們背影遠去,心頭多少有點惆悵。
“彆難過。”
阿汀拉著小夥伴說:“你以後當知名作家賺了大錢,就能把他們接過來了。”
王君不由得好笑:“你真信我能賺大錢啊?”
點頭。
“吹牛你也信,難怪傻子阿汀。”她笑。
阿汀也笑:“那我賺大錢,買更大的房子,把叔叔阿姨接過來。”
“我看行。”王君嘿嘿:“你媽我媽都愛熱鬨,至少得湊左右鄰居。”
說說笑笑回到寢室裡,水龍頭已經修好了,還能放熱水。
學校裡下午有新生開學典禮,接著是分院、班級的開學典禮,晚上還有軍訓小會。
都說北通是國家七大軍區的所在城市之一,北通大學又注重學生品德培養,為期半月的軍訓抓得非常嚴格。寢室裡頭便不斷討論著,往年軍訓有多少人不堪重負,又有多少人表現出色出儘風頭,日後入黨成功率大大增加……
光看聊天八卦的勁兒,□□味好像又淡了很多。
阿汀去洗了個澡,收拾行李的時候,林代晶還問了一句:“千夏,你大堂姐那包看著是新款,我也想買來著,能不能借我看看?”
她溫溫和和的笑:“不行也沒關係,我周末去百貨商店看。”
好像不太怕拒絕的樣子。
阿汀有點兒想不明白她想乾什麼,但不管好心壞心,這東西不是她的,或許明天就要交到公安局去,旁人還是少碰為妙。
“不好意……”
“看什麼看,百貨商店開著你不會看啊,非要拿彆人的東西看?”
卷發富小姐嗑著瓜子譏諷,對林代晶意見很大。誰讓她幫宋婷婷講話,柔柔弱弱但義正言辭地說‘女同誌,不是你有錢就能買到所有東西的,請你尊重彆人的拒絕。’
呸呸呸,就有錢咋了!
小姑奶奶翻個身,包裡拿出三塊巧克力,丟給其他三個人:“我叫徐潔,這送你們。我櫃子裡還有很多好吃的,你們想吃隨便拿。”
至於宋婷婷與林代晶,她隻吐出一大片舌頭:“我尊重你們的拒絕,所以你們沒有。”
宋婷婷轉身就出去了,林代晶很好脾氣的模樣,也沒生氣。
阿汀翻出家鄉特產送給她,算是還禮,然後午睡一會兒,便去開會了。
大會小會層層會,讓她感到驚奇的是,原來徐潔也是中醫學係的,看不出她也喜歡這個。
晚六點,軍訓小會,白天見過的副校長站在台上長篇大論:“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今天我們就在這裡舉行隆重的軍訓開訓儀式,希望大家準備好,迎來艱難但充實的、為期九天的軍訓生涯。在此期間要提高思想覺悟,增強組織紀律性……為了培訓你們鋼鐵般的意誌,特地邀請來真正的軍人……我們必須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感謝他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組織我們的軍訓……”
“副校長比我媽還囉嗦。”
王君聽得直撓耳朵。
“希望你們不要辜負全體老師家長與教官的殷切期望,能從軍訓中獲得成長……接下來有請負責我們這次軍訓的總教官陸以……”
失誤失誤。
副校長淡定自若改口:“有請總教官陸珣給大家講兩句。”
陸珣?
陸珣?!
體育館邊上的宋婷婷,受到刺激般緊緊皺眉,抬頭望向走上台的人,又越過無數人頭,看向阿汀。很想知道她心情怎樣。
“這不是……”
是不是火車站那個?
王君沒大把握,原先不覺得有多像,事到臨頭仔細回想起來,眉眼五官又好像,有點像她知道的那個陸珣。
變化會不會太大了點?
眼睛毛病也給治好了嗎?
小心轉頭去偷窺阿汀的神色,隻見她微微抿著唇,麵上並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不敢置信。
她隻是遠遠望著高台,濃密的睫毛往外翻,遮蓋住會說話的汪汪眼眸。
靜靜看著黑發黑眼的全然陌生的男人,不緊不慢走到台上,接過話筒說:“我是陸珣。”
就這樣靜靜看著,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