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退回正午十二點半, 明晃晃日光落在樓梯平台上, 窗外有鳥在叫。
落在後頭的王君神來一句,“你不高興啊?”
“沒有。”
阿汀小聲否認:“就是不喜歡她。”
“得了吧,你糊弄彆人還成,能糊弄過我麼?林代晶的確煩人, 不過我沒見你這樣懟過誰, 宋菇宋婷婷你都沒這樣當麵的來。”
自詡宋家半個蹭飯女兒、宋家第七口人的王君三步並作兩步, 越過她,不依不饒地盤問:“乾什麼不高興, 軍訓累了?食堂飯不好吃?”
“沒有不高興。”
阿汀默默繞過她, 繼續踩台階,說不清腦袋裡亂糟糟的是什麼。希望上樓倒頭大睡一覺,煩心事會自動消失。
“女人啊, 走出食堂那會兒還好好的,怎麼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
王君搖頭感歎,旋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南培是不?你怕他還來纏著你?”
搖頭。
竟然不是麼?
“蚊帳?”王君突發奇想:“你不會搭蚊帳,又不想林代晶幫忙,心裡不舒服了是不是?!”
她臉上浮出‘我可真聰明, 趕緊誇誇我’的表情。
越猜越離譜,未免她再作出石破天驚的猜測,阿汀終於輕輕的問:“你覺不覺得陸珣有點怪怪的?“
粗枝大葉的王君, 不假思索:“沒有哇, 他現在日子過得多滋潤。眼睛治好了, 臉長得俊,我班女同學快迷死他了,偷偷商量著給他弄情書,就是怕他不收,轉頭沒收情書,再罰她們跑操場。那就虧大了。”
“是嗎?”阿汀喃喃著,仿佛在自言自語。
“你就想想那狗屁南培,冬子哥說得多威風,校長都拿他沒法子,學校裡管不住他。但陸小子壓根不帶怕的,一上來就把他破詩給撕了,說摔就摔說踩就踩。這不是比威風更威風,威風的沒誰了麼?”
“不過吧。”
說到這裡,話鋒突轉:“我還是待見以前的陸小子,現在這幅樣兒,算了算了。”
“為什麼啊?”
阿汀轉頭看她。
“就覺著他跟咱們不一路人了。”
日暮村裡的陸珣情緒分明,擺在臉上,蘊藏在肢體動作裡,凶神惡煞絕不親人。你遠遠看著就知道他是不服管教的野東西,再仔細琢磨琢磨,就算他不說人話,他的喜怒哀樂還是很明顯的,隻有瞎子傻子看不貼切。
如今大不一樣。笑不是笑打不是打的,讓人猜不透他腦瓜裡打什麼算盤。
王君式比喻出場了:“就像他哥開到村裡來的小綠車一樣,厲害,洋氣,貴。往村裡一放,大夥兒不用問就知道這不是咱們村裡的東西,它是外來的,留不住。”
言簡意賅化為四字成語:格格不入。
阿汀落下眼睫,察覺她們看待陸珣的角度不同。
她鑽著‘這個人怎麼和我記憶裡的不一樣,我該用怎樣的態度麵對新的他’,這樣拗口的死胡同。王君則是大搖大擺走在敞亮大道上,類似於‘無論你怎麼變,反正咱們有緣繼續做兄弟,沒緣散開走天涯’的念頭。
果不其然。
王君伸手過來攬她的肩,老成開解道:“你彆瞎鑽牛角尖,陸小子長得好好的,餓不著冷不了,已經不用你操老媽子的心了。總教官也就是半個月的事兒,半個月後天涯海角誰認得誰?”
“人長大了沒有不變的,我那會兒成天沒勁不愛念書,還不照樣上大學來了?陸小子的話,你處得好就來往來往,處不好乾脆算了。時間長了慢慢淡了忘了,早晚心裡就不惦記了。”
緣分強求不來,順其自然吧。
生性瀟灑的王姑娘,傳授給阿汀一個灑脫非常的念頭。
而在這朦朦朧朧的夜裡,寂靜無聲的廢棄舊樓裡,他的手一動不動的擺在她麵前,隻剩下兩個選擇。
牽上去,或者拒絕他,再也不牽。
後者更輕鬆。
不必考慮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他在千把日子裡遭受過何樣對待。陸家來頭洶洶,拒絕他就不必費心思重新認識他,不必再次走進他複雜而混亂的世界裡。
但,他是她想儘辦法救回來的。
那個在山林樹梢中來去自如的少年本該屬於她,就算長大了長高了還是她的,永遠隻是她的陸珣才對啊。
她止不住心裡頭小小的不甘心,因而忽然問他:“明明答應很快回來的,為什麼沒有回來過呢?”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沒有說話。
“在火車上為什麼也不來找我?”
“……”
還是沒有回答,用沉默來對付她。這樣就顯得她非常無理取鬨,非常幼稚,死抓著沒意義的小問題斤斤計較。
阿汀很難過。
越說越難過,酸澀的情緒已經湧到嗓子眼了。她抿唇頓了頓,才用平靜的聲音問:“能不能稍微讓我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設想中的重逢不是這樣的。
他應該還在笨拙的適應生活,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他們還能像過去一樣的親密無間。
然而時隔三年的事實證明,他比她設想中的聰明很多,好像已經高高在上,成為遙不可及的存在。
你不需要我了。
因為這樣而難過,變得患得患失,或許太過自私了。
但早在很早之前——落日餘暉下墜,白日黑夜的交替刹那,他們手牽手屹立在山頂,許下長大的諾言。自那時起,她就想自私把他留在身邊。
甚至想過,要是這份隻針對陸珣的自私太壞了,要遭受因果報應。那她寧願另做無數件好事作為彌補。
但他是怎麼想的呢?
刹那間千百心思流轉,好的壞的心理準備都建設好了。阿汀靜靜等待回答,看到陸珣垂下眼簾,眼鏡下滑些許,截斷小半深沉的眼珠。
“我變了,阿汀。”
那又怎樣呢?
輪到阿汀沉默,沉默的反駁: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你還是可以早點回來找我的。
不能了。
他掀起眼皮,根根分明的睫毛抬起來望她。薄削的唇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語氣輕柔:“變得太多了,怕你不要我了啊。”
嗓音被煙酒灼得沙沙,有點兒苦。
還很低微。
阿汀不禁一怔,連個單音節都發不出來。
陸珣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
明明是很自由的存在,很高傲,冷冷拒絕同情拒絕憐憫。即使遍體鱗傷重病快要死掉,依舊不屑向彆人低頭,不輕易接受幫助。
貓一樣的孤高,狼一樣的凶狠。當年一言不合齜牙咬人的少年,有朝一日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阿汀被這件事情弄得回不過神來,心裡頭五味雜陳。沉默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是你想變成這樣的。”
“……”
“因為沒辦法才變成這樣的,對吧?”
他的喉結滾了滾,是那種很細小的動作。
沒錯。
看來是這樣的。
阿汀忽而笑了,霍然伸出手,將左邊的胳膊抬到他麵前,翻轉出細白小巧的手腕。底下的血管脈絡隱約可見,在清冷的月光下瑩瑩潤潤。
“給你咬。”
她小小聲的補充,“如果你想咬的話。”
這話畫外音是:我們和好吧。再也不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我不鑽牛角尖了,你也彆鑽,我們還像以前那樣要好。
好不好?
她望著他。那雙杏仁眼柔光瀲灩,猶如璀璨煙花炸在浩瀚夜空。
又不是狗,動不動咬你乾什麼?
想這樣說的,但是輪到他啞然難語了。
皮膚之下的血液始料不及的沸騰起來,橫衝直撞叫囂著要掙脫出虛偽的殼子。陸珣忍不住用手掌根壓了壓額頭,有點兒感到頭疼,也有點兒想笑。
隻有她了。
打從最初就是這樣,被全世間厭惡丟棄的他,隻有在她麵前總是被愛著,關心著啊。
儘管不是現在的他想要的那種;
甚至隻是帶著同情憐憫的,對待落魄的動物的那種。
*
“我們走吧。”
她牽起他,綿軟的手心將溫暖傳遞過來。曾經他拉她在電閃雷鳴的山中行走,現在換她牽他,走在這冰冷瑣碎的人間。
我想重新認識你。
她依舊瘦弱巴巴的一小隻,淡然自若口出狂言的毛病,沒得治。
你問。
他沒理由沒能耐拒絕她。走過轉角,徹底失去光照了,於是問答在全然的漆黑中進行:
你當上軍人了嗎?
沒有。
總教官真的不是你呀。
陸以景的活,被我搶了。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她問。
做生意,煙酒鐘表,或許還要涉及更多。
阿汀如大多的女孩那樣擅長文科,對數學商業政治稀裡糊塗的。隻是家裡頭提過‘投機倒把’的罪名,村邊河頭的老大夫也著重強調過。她印象很深,隱約覺著來錢快的生意,容易跟這個沾上邊,容易被抓。
“不要做壞事。”
想了想,有的時候為了對付某些人某些事,好像不得不‘壞’一點的。小姑娘秉著嚴謹認真的美好品德,又補上:“實在要做壞事的時候,彆被抓住。”
她相信他不壞,不太會亂來。
盲目信任。
陸珣如是評價著,但沒興趣揭開假麵。畢竟他隻考慮著讓她親近他,至於深的淺的他,人前人後的他,無所謂。通過什麼手段也無所謂,他現在變成這種人。
“貓還好嗎?”再沒見過那樣有靈氣,會汪汪叫的小黑貓,阿汀很想它。
“還好。”
陸珣沒說下次帶她去見它。
不知不覺走到儘頭的教室,阿汀伸手推門,旁邊忽然冒出嘭嘭嘭的沉重腳步聲,在樓道裡不斷回響。
又是誰?
圓形的燈光在斑駁牆紙上亂晃,能識彆出這是手電筒的光。阿汀正想探頭看看來人,冷不防被陸珣拉進教室裡去。
雪白碎花的裙角在邊緣悠悠劃過,聞聲而來的保安大爺給自己鼓勁兒似的,中氣十足大吼一句:“誰?!”
“出來!”
大跨步抵達頂樓,他滿頭大汗,前後左右找不著人。
“這樓不讓學生走的曉得不,彆躲躲著,趕緊出來咱就當沒這事兒了。”
“再不出來,被我抓出來上報學校扣學分的啊?”
大爺推開手邊的教室門照了照,隻見窗戶沒關,裡頭頗為亮堂還帶風。便隨口嘀咕著‘還挺涼快’,大咧咧又帶上門,繼續往下走:“那個學生彆躲了,我已經看到你了,出來出來。”
擺明兒的哄詐手段。
而回歸於寂靜的教室邊角,發黴的木書櫃邊上餘下狹窄的空間,天藍色的窗簾布在那兒突兀鼓出,有時能映出淺淺的兩道影子。近乎貼在一塊兒的影子。
他低著頭,手掌壓著她的腦袋,唇齒離那小巧的耳尖太近太近。
她也太近太近了。
雙手自發抵著他的胸膛,隔著布料依舊燙手。孩子氣十足的手指不禁蜷縮起來,改為小心翼翼貼著衣物。
夏末夜裡溫度不高,微涼的風在脖頸邊來回穿走,但不知怎的感到很熱。
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隻有他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這是沒錯的。
稍微有點不自在。
阿汀迎上他狹長的眼睛,深深的,邊角有點兒異色。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了。
“眼睛。”她目不轉睛看著,“有兩個顏色了。”
尾指勾下眼鏡。陸珣散漫地眨一下眼睛,眼裡的薄片大約又移動了點,不太舒服。
她傻乎乎跟著眨了兩下眼睛,有點兒迷糊的詫異,更多是驚喜:“這是什麼啊?”
小小指一下,不敢碰。
他捉住她的手,慢慢靠過來觸碰一下脆弱的眼。她比他更怕錯手傷了它,連忙收回來,後知後覺想起一樣東西:美瞳?
電視廣告裡見過,沒想到八十年代就有它了。
“有色隱形眼鏡。”陸珣麵上沒有對它的喜愛,也談不上厭惡。
大約象征著腳鐐之類的玩意兒,稍稍束縛住他,由此糊弄過絕大多數的人,以為他舍棄山林,正死心塌地學著好好做人。
西裝領帶,眼鏡禮儀,所有的東西都是腳鐐。非要說出不同,那就是有色眼鏡價格在國外價格高昂,在國內少有人知,效用也是最大的。
好像黑色眼睛的人,天生比琥珀色眼睛的人更值得合作、托付情感似的。
除了阿汀,她還挺喜歡它的樣子。
“摘下來給你看麼?”
他問她,覺著能借由眼睛,再給她一點過去痕跡。或許就能借著舊影子,讓她更親近現在的他。
阿汀搖搖頭,“樓下還有好多人,戴回去太麻煩了。不過它有點歪了,得往左邊來點。”
“你來。”他沉沉道,臉貼過來要她幫他。
還是那個愛提要求的陸珣。
阿汀踮起腳來,很小很小心用指尖碰了一下,往左邊挪動。心想這行為舉動被人看見,應該會覺得很奇怪,甚至於恐怖吧?
緩緩呼出一口氣,發現他們貼得更近了。
雙眼對著雙眼,眼睫仿佛交纏。
風來,衣物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注視灼灼,分量太足。
阿汀忽然想到:“我們好像不用躲的。”
保安大爺夜裡負責巡邏教學樓區域,操場有熱戀男女,他不太來。還有班長——
“嗚嗚嗚嗚我沒死我活著我手腳都在嗚嗚。”
樓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聲,王君則是喊:“大爺你找著人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