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懶洋洋地撓耳朵,下巴支在門檻上,吃飽喝足打盹兒去了。
物質貧乏的八十年代沒有生日送禮物的說法,年近五十的宋於秋更不講究這個,覺得一頓團圓飯酒已經足夠。所以自家小姑娘笑乎乎拿出一塊手表時,他筷子都在空中停住了。
“是我和君兒一起買的。”
兩個小姑娘相互瞅瞅,都笑。
昨晚可不是心血來潮要去外頭逛的。她們把一條美食街走到頭,總算看到一家鐘表店,來來去去相看好幾款手表,比對價格性能樣式,最後掏錢買下這款手表,送到宋於秋麵前。
“難怪大晚上舍不得回來,數你倆有鬼主意。”
林雪春接過來一看,“這玩意兒看著還成,你爸你叔是該有一塊,免得每天回家沒個準數,害全家人空等他半天。”
就是不太便宜的樣子。
“多少錢啊?沒過二十吧?”
她抬眼審視丫頭片子們,懷疑她們小小年紀被人騙,白花好大一筆錢。
“雪春姨你不知道了,這可是——”
這是有牌子的手表,人家正兒八經有個紅錦包裝盒,有出廠證明還有保修單。跟幾塊幾十塊錢的地攤貨不是一路的!
王君一番話尚未出口,被及時攔住。阿汀的腦袋瓜子一轉,就說:“不貴,沒過二十的。“
“這還行。”
林雪春拉著宋於秋的手比劃著,戴上去,上上下下的看,非常滿意。滿意之餘還要教訓:“你倆以後彆自個兒去買東西,多得是黑心老板騙小丫頭的錢。這手表差不多就這個價,沒人看得比我準,他要敢多收,我非得找他算賬去。”
王君暗地裡咋舌,心想大人們就是節儉。
手表再好看好用,被雪春姨知道這上百的價格,保不準要揪著她們回去退錢。
不過讓她花上一百塊錢買手表,她也舍不得。是阿汀小古板認為手表需品質,能用上幾十年的百來元,遠勝過半年就壞的十多塊錢。
所以最後王君隻出了五塊錢,其餘都是阿汀的小金庫處,這小丫頭私房錢不少。
“少花錢。”
宋於秋摸摸手表,情緒總是埋得很深,看不出高興不高興。隻是讓阿汀往自個兒身邊留錢。
她們夫妻倆沒有大富大貴的本事,但都認為孩子們身邊應該留點毛角。萬一兄妹倆想買點什麼小玩意兒都方便,不必眼饞彆人,巴巴去求人家。
阿汀的小金庫在同齡人裡算多,實際上比不過宋敬冬。
這年頭政策日益完善,扶持水平越來越大,學習勁頭反而沒那麼足了。要說之前是‘學好數理化,不愁走天下’,現在則是悄然流行起‘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話語。學校裡不少學生野了心,不那麼重視學習,直接往課餘玩樂發展。
唯獨學習成績不能落下,因而學習厲害的學生筆記本大受歡迎。
宋敬冬瞅上這門生意,翻出筆記本複印出好多本,可借可賣。半個月下來新生老生混得更熟,麵子賺開了,到手的零花錢也不少。
當下便摸出個紅包放在桌上,一推。
“你又整哪出?參加什麼書法比賽,得獎賺錢了?“林雪春疑惑地看著他,對三年前這樣遞過來的三百塊錢印象深刻。
“不是書法,我還有彆的賺錢路子。”
宋敬冬舉手保證:“絕對是正路子,沒偷沒搶,人家被我賺得還高興。這兒就兩百塊錢,爸你看著要買什麼買什麼,當私房錢。彆被媽收走啊。”
說得什麼話!
林雪春冷哼:“我又不是貪財的,圖他這點錢做什麼?你給我小心著才是,彆讓逮著你乾壞事,不然打斷你的腿!”
“這腿您真打不著。”
他得意地拋一個眨眼,“是他們上趕著花錢,哭著喊著想往我腰包裡塞錢,攔都攔不住。”
“德性!”
林雪春嗤之以鼻。
兒女孝順是好事,一家人說說笑笑吃起來。
飯吃了小半,空落落的肚子填了底。宋於秋這才看向陸珣,談起中藥鋪子的事。
“鋪子這幾年在我們手裡,但該是你就是你的。店鋪買賣賬單都帶來了,錢也數好了,回去的時候你帶上,有對不上的款再來找我們。”
陸珣不慌不忙地咽下口裡的魚。
“不用了。”
他放下筷子,拿出那套曾經讓阿汀反駁不能的說辭。說自己給他們家添過麻煩,今天又隻帶了點補品來,這鋪子理應該留給他們。
這回沒拿出生意人那套假惺惺的做派,陸珣口齒流利,有了點麵冷心熱的樣子。
好歹是知道感恩的。
林雪春對他的那點防備,那點芥蒂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夫妻倆對望一眼,皆在對方眼裡看出一層欣慰:這孩子沒長壞,彆扭歸彆扭,依舊不親人,但的確是好的。
同時異口同聲丟出兩個字:不行!
宋於秋:“太貴重。”
林雪春:“你是不知道那鋪子能賺多少錢,我花了多少力氣給整出來的賬單。能是一筆小錢麼?說送就送?人長這麼大怎麼腦子不見長,光會敗家。按你這敗家手,皇帝家底都給你丟光。”
氣勢洶洶的長輩老媽子回來了,不客氣地拍大桌,嘴上不饒人:“我們家以前沒給你穿金戴銀,撐死一張床幾頓肉,那全是看在你救了阿汀的份上。這情有來有往,你愛領不領,彆給我往錢上扯,我林雪春沒打過那種臟心思,圖你的回報!”
說著就站起來,嚷嚷著要去那賬本當眾核對。
“媽你急什麼?”
宋敬冬哭笑不得,按著她坐下。
夫妻倆在這塊很有自尊,就算窮到吃不起飯,也決不肯占人便宜。阿汀清楚這個,桌麵下的手指頭動了動,碰碰陸珣放在大腿上的手。
陸珣眼皮不動,尾指一卷,困住她的一根手指。再慢慢往手心裡收,沒幾秒的功夫,無聲無息就在暗處把她捉拿住了。
“我確實要買你的鋪子。”
宋於秋開口,又是一串罕見的長長話語,“鋪子裡的大夫下個月就走,到時候斷得不止我們一家,還有整個村子的生計。老村長托過我,村裡六十五戶人家都出了錢,放在我這,問你肯不肯賣,要賣多少。”
“買賣麻煩,不如談合作。”
陸珣抬起眼來,眼珠漆黑。這是個早早打定主意的陸珣,沉穩的超乎這個年歲。
果然世上除了窮孩子之外,便是沒人疼沒人愛的苦孩子最早當家。
林雪春還想著拿賬本,宋於秋拍了拍她的手,視線轉過來,語調平直:“怎麼合作?”
陸珣的主意說來簡單。
無非店鋪掛在他名下,煩瑣事務歸宋於秋料理,包括重新搭建線路在內。
因為陸珣的舉動被太多人觀望著,動不動搞收買,一時之間找不到人手。手頭捏著其他路子,隻要宋於秋找到人,安排好車輛班次路線,他大可以沿路找關卡打招呼。
走大路、多一層官方保障。一年半載八成把握鬨不出大事。不過保險起見,負責運貨的人除了可信賴,還必須會玩刀、不怕事。免得一見著殺人越貨的路匪,膝蓋一軟就倒戈。
宋於秋是個默不作聲思量的人,仔細考慮過方方麵麵。低啞著聲說:“我弄過倒買倒賣,認識點人。來北通之前已經聯係上了八個日子不太好過的。”
早些年敢做這行,除了膽子大不怕吃牢飯,就是機靈狡猾的。應當能用。
陸珣點了點頭,表示讚同。林雪春那邊聽得目瞪口呆,拽一把宋於秋,“你又去弄那玩意兒?還當頭頭?要錢不要命了?!”
“現在沒那麼嚴了。”
陸珣把玩著小姑娘的手,散漫給未來的丈母娘解釋:“政策變了,倒買倒賣的罪名擺著看而已。除非做得太張揚,沒有背景沒有關係,被人實名舉報會獲罪。”
所以店鋪得掛在他名下,沒多少人能動。
“就這樣辦吧。”
宋敬冬聽出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省陸珣的事,也省他們的事,便搭腔。
桌上三個男人迅速敲定合同事項。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林雪春才不耐煩地敲碗,定下新規矩:“以後飯桌上彆談賺錢,唧唧歪歪沒一句能聽懂的,弄得我們娘仨飯都吃不下去。”
“不談不談。”
宋敬冬作為代表一口答應,大家夥兒回歸於飯菜。吃了沒兩口,門外憑空冒出個孩子來。
五六歲大的模樣,光頭紮一小辮,活像畫本裡的紅孩兒頭。左手握成拳頭塞在嘴裡,手背口水斑斑,右手往桌上一指,趾高氣昂道:“我要那個!”
好會挑,指著豬蹄呢。
“這誰家小孩啊?”
“不知道誒。”
“你們見過沒?”
“沒有。”
“門沒關就跑進來了吧。”
桌上麵麵相覷,沒一個認得的。毛小子一動不動在那站著,盯著油光飽滿的豬蹄不肯動。
今個兒是生辰,伸手不打臉的。林雪春揀個不大不小的蹄,擱在小碗裡給他。
“行了,回家去吧。”
她扇扇手,他不動。手指頭彈了出來,又指著一盤宮保雞丁,“我要那個!”
“這小子,上我這兒來點菜了是不?”
林雪春起身催他走。他一口咬住豬蹄,丟開碗,兩手扒這門時就是不肯走。
大紅色的牡丹花碎成好幾片,多不吉利。孩子們怎麼說歲歲平安都沒用,林雪春動怒了,大嗓門吼了一句:“摔什麼碗?快給我出去!”
不出不出就不出。
小子一低頭,自她胳膊底下鑽了過去,撲到桌上,雙手抱起小半碗豬蹄就要跑。
陸珣反應敏銳,老鷹擒小雞崽子似的迅速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疼得他五官皺在一塊兒,又摔了碗豬蹄。
這可是糧食!
宋家小屋分家後好不容易養了一隻小豬崽子,林雪春那是夏天怕它熱冬天怕它冷,當孩子一樣伺候著的。
城裡人常說農村人養了殺,殺了吃,雞鴨魚豬最後還是到了自己肚子裡,嫌她們心狠。誰又知道正是碗中點點滴滴都來自雙手,農村裡勞苦乾過活的,最見不得一丁點的浪費。
林雪春臉一沉,徹底發大火。
喊了聲我來!
轉手便捏住毛頭小子的肩膀,邊扯邊訓:“貓都曉得揀著日子送福氣,你大白天來我家摔碗?還敢當著麵偷東西,這是糟踐誰找誰晦氣呢?”
“你住哪裡,你媽是誰?!說!我倒要看看誰家養出這麼個混小子來!”
小子哇一聲哭了。
嘴巴張開,唯一的豬蹄也掉了,徒留下香甜的肉味在舌尖。他鼻涕眼淚一把流,扯著嗓子大喊:“媽,媽,壞女人打我!”
“誌寶!”
外頭傳來一道急匆匆的粗聲。
林雪春抬頭看去,竟是隔壁的章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