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寶捂著半張臉吵鬨大哭, 封家夫妻推開林雪春、撲過來抓貓。宋於秋及時撈了一把,右手握著油光鋥亮的大鐵勺,說不清有意無意, 狠狠在夫妻倆手臂上蹭了過去。
皮膚發出微弱的滋滋聲,猶如肉在鍋裡炸。水泡迅速冒了出來,章程程尖聲尖氣叫一嗓子, 兩手改道去推麵前一排的小姑娘。
徐潔火大地踹了回去, 雙雙屁股摔地。
陸珣肩一斜,躲過封一行的突擊,反折了他的手臂。而貓騰空而起, 二十隻利爪儘數放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踩過封一行的肩膀,跳上章程程的頭皮。
緊接著跳下地麵跑了兩步,又退回來往誌寶臉上一撓 —— 完美湊成對稱傷疤後,貓心滿意足,叼起罪魁禍首的一塊鴨肉,化作一道影子徹底融入夜色。
大約兩分鐘的混亂, 場麵精彩不亞於武打片。
觀眾的抽氣聲此即彼伏、連綿不斷, 皆是看得目不暇接,嘴巴傻傻張著不知閉合。
畫麵最後定格在誌寶雙手捂臉,眯著眼睛嚎啕。
身後封家夫妻已被帳篷裡衝出來的幾個男人製伏。隻能眼睜睜看著麵前冒出個滿身肌肉的光頭大漢,扯著後領一把提起了瘦小的誌寶。
“彆碰我兒子!”
為母則剛或許在這時體現得淋漓儘致。素來畏頭畏尾的章程程掙紮著往前, 怒吼:“勒到他了沒看見嗎?他快踹不過氣兒了!!”
光頭側眼看了看陸珣, 得到一個淡漠的目光。裡頭蘊藏著的殘忍就像狼殺羊那樣的天經地義。世上有哪隻狼殺羊錢, 還有閒功夫關心這是隻成年羊,還是未長成的小羊羔呢?
所以道上說得罪誰都彆得罪陸老板嘛。
光頭把誌寶提高了點,用自個兒的大手掌去瞄準小毛孩的屁股蛋,遠一下近一下擺動著。他口裡數著三、二、二,章程程瞳孔驟縮,一雙眼睛刹那間變得陰毒無比,咬牙道:“你敢碰我家誌寶,我揭開了你的皮!”
“有這麼好的事?那我真得試試。”
光頭笑嘻嘻不當一回事兒,毫不留情地摑了下去。誌寶透過手指縫隙瞪他,沒哭,他就更嬉皮笑臉:“小子皮厚耐打啊。剛不是哭得挺大聲麼?怎麼不哭了?再給爺哭個瞧瞧。”
說著又打,還打,非要誌寶哭。
皮肉隔著一層褲子被打得通紅,疼痛感火辣辣。但誌寶不知怎的明白過來,眼下哭了就是輸。
他偏不肯哭,光張嘴呸呸呸地亂吐口水。
“小兔崽子臟死了。”
抹去臉上的唾沫,光頭這回用了六分力道,啪一下打得清脆響亮。誌寶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了,哇哇喊媽。
母子連心般,章程程落下淚來。口裡冒出一大串嘰裡咕嚕、如咒語般的低語,披頭散發看不完全的臉上,獨獨那股怨氣衝天。
“這娘們有點邪啊。” 大夥兒都這麼說。
“活該。”
林雪春緩過勁兒來,推宋於秋炒菜去。一道好好的啤酒鴨,白被糟蹋兩碗,收盤子的時候她心都在滴血。
紅帳篷裡的人是陸珣帶來的,他們擺平了局麵。林雪春理所當然地走過去,找陸珣商量如何處置他們。
送公安局或是弄走 ,反正彆影響做生意。
“我賠錢!”
封一行忽然出聲,“沒管好孩子是我們當爸媽做得不夠好,但誌寶至多拿了兩塊鴨肉,何必送到公安局?”
“那叫搶!叫偷!”
“好好好,劉姐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姑且算成搶,誌寶今年才六歲不滿啊。就是送去了公安局,他們還能弄出個六歲的搶劫犯嗎?六歲的小偷?就因為兩塊鴨肉?”
封一行口氣溫和,對著所有人露出一個典型文人式的苦笑:“六歲小孩貪吃,看到好吃的想拿想要。這就跟貓挨了燙,或是被人追著打,轉身撓你是一個性質。誰願意這樣呢?我們也想教好他,隻是我們白天都在工作,晚上回來又沒多少時間,教孩子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第一次做父母,總有點犯錯的餘地吧?”
他姿態放得很低,又生得文弱清秀,一口歪理在他口裡變成頭頭是道。
難怪剛才不說話,原來擱這兒憋大招。
林雪春盤起胳膊,見招拆招:“貓又不是老娘生的,你衝老娘嚷嚷什麼?!七彎八繞我聽不懂,你也彆白費功夫博同情!”
“您實在是誤會了,我那是……”
林雪春又眼都不抬地頂回去:“反正我弄明白了,你拿你兒子跟貓狗畜生比,做錯什麼都得咱外人擔待是不?那我就奇了怪,你咋不往他頭上掛個畜生牌子再放出來?他是小畜生,你們夫妻倆又是什麼玩意兒?“
“那不得是大畜生。”
徐潔咯咯笑,連帶著一乾人等笑起來,覺著這便是傳說中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章程程被諷刺得臉紅脖子青,誌寶則是大喊放我下來。
唯獨封一行保持鎮定,頗有風度地歎了口氣:“劉姐您這生意要做,我也有家要回。鬨去公安局要登記要口供,各種程序走下來,天都亮了。不如您行行好,發個善心,我再賠二十倍的價錢,保證誌寶以後不能來你攤子上搗亂,今晚這事兒就算了,行不行?”
說話的同時,暗暗窺探陸珣與光頭。
封一行心知在場這兩人最難對付,便努力將笑容扯得再真實點,再謙卑點。
還低頭拍拍章程程的肩,湊到耳邊說了兩句。她便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恢複成膽小怕事的樣兒。
這一家子看著都邪邪乎乎。
冷風吹過,林雪春搓搓手臂,側身問:“送公安局真有這麼麻煩?能關牢裡去不?”
光頭順口回:“走程序是麻煩,今晚攤子鐵定還不成。他們聚眾鬨事撐死關幾天,老板打個招呼,公安局給麵子能湊出一個月。再多就沒有了,得安點彆的罪名。”
臭小子還當上老板了?
林雪春詫異地打量兩眼,心想城裡不如鄉下。要是換成老村長判罪名,準能讓封家翻不了身,還礙不著他們攤子。
邊上光頭數罪名數得天花亂墜,林雪春直接擺手:“得了吧,老娘懶得陪他們多折騰。”
封一行一看動作便猜事情成了,扭頭好聲好氣請大哥鬆手。他沒扶章程程,直接越了過去,伸開雙手想抱兒子。
光頭卻是避了開來。
封一行糊塗了,“這……”
“一百倍。”
陸珣一聲落下,四麵八方先是詭異地靜了刹那。旋即有人嘟囔:“一份啤酒鴨多少錢來著?”
“七毛五翻百倍,這不是……多少來著?”
“七十五塊錢!”
“一個月的工錢啊!”
誰能舍得腰包裡白白少掉七十五塊錢?
封一行裝模作樣的摸兜,隻摸出一把零錢來,“你們看,我身上實在沒那麼多錢啊。一百倍是不是太多了點?有點兒過分了吧?”
“錢不夠就打借條。”陸珣充耳不聞,直接壓著紙幣遞過去:“按一天三分利算,七十五塊錢,每天兩塊二毛五。不多。”
不是你的錢,你當然不嫌多。
封一行臉色難看,那邊光頭又晃了晃手上的誌寶,“不賠錢也行,你這兒子我們就帶走了。放心,我管人管畜生都很在行。要不了十天半個月,保準還你個老老實實的乖兒子,再不給你惹麻煩。嘿嘿。”
他從這個嘿嘿中讀出光頭的真正意思:兒子絕對乖,究竟是活是瘋是傻就沒人能保證了。
該死,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封一行看著兒子充血的臉盤,腦袋裡各種計量來來去去,最終握著筆,一筆一畫寫下欠條兩個字。
大約想討點便宜回來,他邊寫還邊說,自家兒子錯在太喜歡宋家的飯菜才會屢次犯錯。很客氣地問陸珣,既然賠了錢,能否外帶一份啤酒鴨回去,給兒子解解饞。
“雖然可以。”
陸珣一根手指點在桌上,悠哉悠哉轉著筆。吐出不容置疑的三個字:“五十倍。”
“你不要欺負人過了頭。”章程程猛然爬了起來:“信不信我——”
“怎樣?”
陸珣抬頭望她,黑洞洞的眼仿佛沒有底。
章程程頓時失了言語,嗓子乾澀地擠不出半個字。被封一行拉了一把,踉踉蹌蹌往外走。
誌寶被親爸摟在懷裡,抽噎著要啤酒鴨。封一行隻說隔壁攤子的餛飩味道不錯,帶他吃。
“不想要餛飩,我現在就是想要啤酒鴨。”誌寶嘴巴一扁,眼淚要掉不掉。
正要掉了,封一行在彆人看不到的地方掐住他的大腿,笑著說:“隔壁攤子餛飩不錯,你吃肉餛飩,給你媽點個素的。爸來兩碗白酒,吃完我們就回家。”
旁人聽不出什麼,六歲的誌寶警鈴大作。分分鐘收起眼淚,摟著他爸說,“不要啤酒鴨了,我要餛飩,肉餛飩!”
“好,給你點個大份的。”
父子倆說說笑笑,章程程尾隨其後。
一家三口在眾人的噓聲中遠走,林雪春仍不饒人地揚聲:“老娘的攤子愛招待誰招待誰,被錢砸死都不給你們這家神神叨叨的破玩意兒做菜吃。”
轉頭又朝攤子裡道:“瘋狗咬人彆當回事兒,你們接著吃。今晚平白無故亂了你們興致,一會兒結賬都給你們抹了零頭!“
客人紛紛說大方,旁觀有人問:“老板娘,你這啤酒鴨是真有這麼好吃?”
“不好吃能鬨這麼多事麼?”
林雪春口氣不小:“光剩兩隻鴨,還能做六盤。想嘗味的趕緊來,少婆婆媽媽,不好吃我腦袋給你摘下來。現在不吃,明個兒想吃都吃不著。”
“攤子不擺了?”
“明晚賣彆的菜,換著來多新鮮。你們要有什麼想吃的儘管說,不睡覺都給你整出來。“”
林雪春這話一說,眾人紛紛報這個報那個。不少人又走進攤子來坐下,一時間熱鬨非凡,看不出絲毫鬨過事的痕跡。
隻有章程程衣衫淩亂坐在餛飩攤子上,胳膊浮起兩個醜陋的大水泡。
她一眨不眨看著那邊,目光裡棲息著詭譎的執著。
整副心神在林雪春與宋於秋之間打轉兒,以至於忽略了身旁的發言。直到大腿被用力擰了一下,她身子一彈,不小心碰翻了兩碗餛飩。
自個兒被滾燙的湯水淋了大腿不說,還被兒子捏著拳頭打好幾下。
“瞧你這心不在焉的。”
封一行用絲巾幫她擦腿,手指溫柔得不可思議。章程程從中汲取到輕微的憐惜,甚至曖昧,頓時臉紅心跳起來。
但下一秒就冷卻了。
因為封一行拍著她的手背說:“我媽前天去市醫院看老熟人,又看到你媽住醫院病床了,這事你怎麼沒說?”
章程程支吾:“我、我忘了。”
“你看你家分了徹底,家裡隻有你大哥大嫂在,年紀也不小。爸媽商量著老人家住院,最好還是女兒在身邊儘孝,不然發生什麼意外,你後悔都來不及。”
章程程張口欲言,封一行已揚起了俊秀的笑容,給她通知:“所以我們全家同意了,讓你在娘家多住兩個月。孩子家事都不用擔心,爸媽會看著的。你隻要照顧好你媽就行了,知道嗎?”
你隻要想辦法拿到房子就行了,知道嗎?
章程程感受到的其實是這句話:在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死透了之前,你得把那棟宅子的房契給我家拿過來。不然孩子家事你這輩子都不用擔心了,你回不來了。知道嗎?
靈魂仿佛分成了兩半,人也是兩半。
一半看著那個被林雪春呼來喚去毫無怨言的宋於秋,一個看著麵前笑容滿麵的年輕丈夫,章程程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啊。
從沒有這麼知道過。
閉了閉眼,她呢喃:“我不想去。”
“什麼?”
“我說不想去。”聲音微微高了。
封一行唇邊的笑容凝滯一會兒,很快重新流動,“我知道你媽不好伺候。但程程你家祖上是朝廷裡當大官的,那會兒全家都沒了,隻留下你媽這位老大小姐活到現在,誰說得清楚她手裡有多少好東西?”
“想想我想想我們的孩子,忍忍好麼?“
章程程沉迷,光是沉默。
封一行在桌子底下捏她的皮肉,她全不知疼。一雙眼睛乾看著阿宋夜攤,冷不丁冒出個主意:“我們也擺攤吧!”
章程程挨了頓打,沒什麼特彆原因。
無非男人酒精上頭,她拒絕他的要求,惹他不高興了。在回家路上碎碎念著攤子也惹他煩了。所以他一腳把她放倒,男人的手拽住女人的頭發在地上拖、往桌上甩。
他掐她,掐得她五官變了形,給她一記耳光。
十根手指在昏黃的燈光下哢哢作響,男人在暴行中變得高大、強壯,毫不費力地騎到她身上。就像人騎著動物那樣的天經地義。
仿佛女人天生要屈服在男人的身下,被統治,被決定,有時候能被嗬護,有的時候又要被教訓。
“讓你不去,我讓你不去!”
他的胳膊影子掄一下,抱著孩子的婆婆便皺巴巴笑一下,“早說了這賤婆娘胳膊肘不向著咱們自家。當初還夥同章家騙嫁妝,該打!”
誌寶抱著新買的‘金箍棒’呼呼大睡。
“擺攤哈?擺攤!”
他踹她的頭、胸、小腹還有腿腳。像他做人時候的親吻,如今的暴行來得無比細致,任何地方都不放過。
化身猙獰野獸的他仰頭灌了兩口酒,喘著氣繼續踩她腦袋:“害老子花了上百塊錢,還敢伸手要錢弄破爛攤子?以為老子腦子進水了供著你敗家麼?呸!”
婆婆又笑。
章程程蜷縮著身體,一直等到他解氣了疲憊了,婆婆也樂嗬嗬回房休息,才用最後的力氣說:“攤子能賺錢,不會敗家的。”
他沒理她。
“我看過他們燒菜。她家廚房的窗子對著鍋,對著牆。我爬梯子看過他們家燒菜……”
他坐在椅子上,總算施舍她一個眼:“光看了有什麼用,你能做出他們那滋味麼?”
“彆的不能……炒麵炒粉能……”
宋家夫妻練習炒麵炒粉時,章老太太已經住院。章程程不必前後張羅家務,一雙眼睛支在牆上看了一整天,偷師到幾樣最簡單的精髓。
本想拿來討好老太太,有機會再哄哄兒子。沒想到阿宋夜攤生意那麼好,她心念動了,忍著疼爬過去抱男人的小腿。
“肯定能賺錢,賺了錢都給你成麼?我搬家裡的鍋碗,花不了多少錢的……求你了,就幫我租個攤子,我賺錢我攢錢,咱家早晚能過上好日子……”
“搬誰家的碗?”
“章、章家的!”
封一行冷著一張醉醺醺地臉,把她當乞求骨頭的老母狗那樣看著。過了一會兒說行吧。
“要是攤位的錢賺不回來,你還得給我滾去醫院伺候老太太。要麼弄到值錢東西,要麼你給她陪葬,去陰間再做一對冤家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