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兩點, 陸珣沒動靜。
好像打算就這麼沉沉睡下去似的。他唇角顏色淡淡, 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都泛著冷白, 整個人悄無聲息融進純白色的床單被套, 又有濃黑的發絲散著, 眼睫根根分明地垂下。
白的白, 黑的黑。
鮮明的色差讓他脆弱,猶如急需偏愛的小孩。
阿汀雙手托下巴,靜靜望呀望、眼皮眨呀眨的,不知不覺打起哈欠兒。
正處於昏昏欲睡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嘈雜。側耳去聽,依稀能聽出你來我往壓著火氣的爭辯,至少三個以上的男人在說話。
有誰來了麼……?
正常人不會在病房門口找事, 況且外有麵向凶惡的阿彪鎮場,不該鬨這麼大聲才對。
阿汀輕手輕腳拉開門縫, 隻見徐律師背對著這邊打電話, 人在走廊裡來回踱步。說話語速調到平時的兩三倍,一副焦急樣子。
再看阿彪雙手環抱坐在長椅上, 皺眉瞅著地板,仿佛那裡有一堆看不透看不爽的怪玩意兒。他煩躁不安地緊緊盯住, 大腿不自在地挪了挪, 碰到身邊冰冰涼涼的瓷碗。
對了, 裡頭裝著冷掉的湯圓。
阿彪歎氣。
說起來自家老板娘那叫一個活的人美心善, 想起他阿彪獨自在外頭車裡, 居然細心送來熱騰騰的湯圓暖心暖胃。
當時他不好拒絕, 當然也不敢打開車門暴露老板,隻得小心翼翼拉下一截車窗。
以為車裡黑洞洞看不出妖魔鬼怪來著,誰曉得小老板娘一雙黑黑亮亮的大眼睛賊巴兒好使喚,分分鐘揪出躲在後頭隱瞞傷勢的陸老板。
還是個昏厥過去的陸老板。
一輛車裡四個人,風風火火闖進醫院。這個滿頭大汗手裡端湯圓,那個紅背心紅褲衩。左右兩邊扛住失去意識的男人,清秀小姑娘跟前跟後,抿著唇淚眼朦朧。
如此組合在彆人眼裡大約詭異至極,以至於有人把他們當成年底出沒的流氓團體,偷偷給公安局摁電話,說這裡有人殺人搶小姑娘。
接下去不用說了。
無非醫院亂七八糟的流程,公安亂七八糟的審問。徐律師全程要求套上衣服褲子再說話,公安全程置之不理盤問底細。
折騰來折騰去天亮了,湯圓冷了。阿彪肚裡空蕩蕩,擔心老板醒來嫌他露出馬腳扣他工資,眼下又擔心老板醒不過來以後沒工資。你說這誰遭得住?
真真是賺錢不易,光頭歎氣。
他抬頭去看徐律師電話打完沒,不經意瞧見門邊的老板娘。眼睛倏忽亮起來,“老板醒了?”
“還沒。”
阿汀掩上門,走過來小聲問:“是不是有誰來了?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吵架?”
說起這個就煩。
阿彪撇嘴:“有個姓陸的老頭來了。”
“陸珣的爸爸?”
“不是,好像就個二把手。”
阿彪不太清楚陸家的事。尤其隱隱感覺到陸珣不想讓他涉及陸家後,自發捂好小耳朵日常裝聾,你們說什麼機密我壓根聽不懂。
但心裡頭多少知道點。
比如徐律師滿口的陸老爺子,陸珣心情好喊個老頭,心情不好連名帶姓是陸京佑。
今天來的這個被稱作易叔,名字對不上。
“是誰都不打緊,關鍵不乾人事。” 阿彪扒拉著腦袋,壓低聲音道:“那姓陸的說是要帶老板回家去慢慢養身體,背地裡領來不少人。”
說著便往走廊儘頭努嘴:“你看,十多個窩在樓梯口。個個胸背隆起來跟山似的,全是行內人中看中打的。他們明擺著要來硬的,光靠咱們幾個鐵定攔不住,徐律師給陸家老大打電話不通,這在給他媳婦兒打,不曉得多久能完事兒。”
樓梯口的確或站或蹲好幾個肌肉大漢,冬天套背心,手臂強健得像個硬實大雞腿。
“……可是陸珣還沒醒?”
“老板沒醒他們才弄得走嘛。”
“可是陸珣會醒啊?”
他不是對外界失去所有感官的植物人,身上多為皮肉傷,最嚴重不過是肋骨老毛病再犯,需要更加謹慎療養,儘量避免亂跳亂蹦而已。
阿汀疑惑蹙眉:“不用喊他起來嗎?”
光他們抵擋不住,為什麼不讓陸珣出麵?
阿彪這才明白她的意思,鬱悶解釋:“喊不起來了。大早上來搞吊瓶的護士記得不?”
“個子高高的那個?”
“沒錯就她 ,根本不是醫院護士!多半陸家給安排進來做手腳,換的吊瓶裡說不準摻了什麼臟玩意兒。不然姓陸的哪來底氣,非說老板晚上才能醒得過來,讓咱們彆管閒事?”
越說越來氣,阿彪怒捶大腿。
阿汀腦海裡緩緩冒出個兩個字:難怪。
“他現在在哪裡?”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醫生辦公室推門拉開,一個身板周正麵無表情的老人家走了出來。
他徑直往病房走,阿彪眼疾手快擋在門前。
仿佛無意間觸發了一連串反應。那群駐紮樓梯道的家夥們氣勢洶洶殺過來做後盾,徐律師察覺氛圍不對,當即掛掉電話匆匆而來。
雙方迅速形成對峙局麵,空氣猶如繃緊的弦,且對方武力值人數成倍碾壓我方。
徐律師略略打量後頭那幾個彪悍男人,視線轉個圈回來,定格在老人家麵上。他沒有分毫氣短,隻冷靜清晰道:“陸老板戶口不在陸家,沒上陸家的本,就法律層麵來說並不構成親屬關係。反倒是您這樣搶人容易構成非法限製人身自由,這麼大年紀扯上犯罪,我想不好吧?”
不愧是律師!
阿彪中氣十足地附和:“不好吧!”
易管家掀動眼皮,無動於衷的模樣。
“退百步說,無論老爺子為什麼要找陸老板回去。彆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父子倆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天生不行,又那麼像,硬碰硬誰都不肯低頭認輸。難得有這麼個機會,您該幫著我們割斷聯係才對,何必花心思來抓人?”
徐律師說得好,徐律師說得對。
反正陸家雲裡霧裡阿彪不了解細節,光是連連點頭脫口而出:“何必!”
徐律師:……
仿佛自帶回音。
算了繼續使口才:“陸老板年輕不礙事,您總該替老爺子想想。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原本落下來的小毛病就不少,做什麼再弄個不聽話的兒子去氣他?”
“做什麼!”
“而且陸老板這時不醒早晚還是要醒,到時候把這筆賬記在老爺子頭上。他們父子倆吵鬨起來萬一有個閃失,究竟算誰的?”
“誰的!”
阿彪想了想,改口:“你的!”
總算脫離無腦複讀機,實在可喜可賀。
可惜他倆絞儘腦汁說了老多,對麵易管家氣息沉靜,僅僅給出兩個字作為回應。
那就是:“讓開。”
“易叔!”
徐律師沉下臉:“我敬您是長輩才喊聲易叔,您真要想好了再動手。”
對方淡淡道:“老爺子有事找他而已,至多過兩天回來。反正這天底下除了鐵打的牢房,沒什麼地方能困住陸珣。。你們犯不著緊張,讓開吧。”
阿彪徐律師全然不動,所以他身後的家夥們紛紛走上來要動手。眼看著光天化日之下要在醫院走廊裡上演一場打鬥,忽然冒出個女聲說:“那就帶我去吧。”
“宋小姐!”
兩人同時轉過頭來,兩張同款震驚臉。
老管家則是神色微動。
“你姓宋?”
他語氣表情皆是意味不明:“老爺子讓我找陸珣,我找你個小丫頭片子回去做什麼?犯得著麼?”
阿汀卻鄭重其事:“找我就夠了。”
“為什麼?”
“因為他聽我的。”
她抬眼迎上他探尋的渾濁目光,一字一字清晰無比地說:“還因為他的戶口在我家。”
生得白淨不經事,但原來是個膽大的啊。
老管家沉默良久,點頭說好。
顧不上這個那個細枝末節,徐律師陪著小姑娘坐上陸家的車,一時間長籲短歎。不曉得應該讚美她的公然叫板,還是感歎小丫頭年少不知事,好像所有事情都想得簡單。
“沒去過陸家吧?” 他問。
“沒有。”
“不怕去了回不來?”
陸家在他口裡變成龍潭虎穴,阿汀微微側頭,煞有介事地問:“我要開始怕嗎?”
徐律師爽朗笑,大大方方辟謠:“除非你有陸老板的百倍氣人,不然以老爺子好男不跟女鬥的老派思想,不至於欺負你這個年紀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