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找到了追尋萬年的人,曲承卻好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連笑都不會了,隻是愣愣的坐在原地,用手去摸索隱娘的裙擺。
指尖無力的攥緊紅裙,他喃喃的叫著隱娘的名字,半晌沒有後續。
良久後,抬眸說:“隱娘為什麼不回應我?”
他的語氣極其無助,像極了孩童一般,看著家長將糖分發給其他小朋友,然後無助的問:為什麼沒有我的份,是不是我做的不夠好?
不是這樣的,曲承已經做的很好了。
盛鈺對上那雙通紅的眼睛,雖然知道曲承看不見,但他還是執意將曲承扶起,歎息說:“她現在沒有辦法回應你,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曲承像是猜到了什麼,渾噩的站在原地,唇瓣動了動,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盛鈺繼續說:“她現在已經變成遺靈。”
曲承一下子僵硬,如遭雷擊般停滯。
接連後退好幾步,他一下子跌坐在床鋪之上,愣愣的坐著。盛鈺也沒有催,一直等他緩過神來,方才說:“遺靈是沒有自主思想的,用這種方式‘存活’於世間,說明她心有執念。”
曲承紅著眼眶說:“什麼執念?”
盛鈺:“……”
麵前人形容實在是太過於淒慘,萬年希冀一朝之間猶如泡沫般碎裂而去,徒留慘淡現實明晃晃的擺在眼前。換一個人說不定已經傷心到暈厥過去,但曲承險而又險的穩住心神,也許是怕眼睛一閉,睜眼時麵前三人又會消失不見,像之前數次一樣,這不過是黃粱一夢。
見麵前兩人都不答話,曲承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起身,端正的向盛鈺的方向行禮。
也許是神明之間的禮儀,盛鈺沒有看過這種行禮方式,但這不妨礙他感覺到對方動作中的誠懇與真摯。行完禮後,曲承認真說:“我很感激你們,能在活著的時候再見一麵她,這已經是超出我所預期的了。所以你們不用顧及我,無論這之間發生了什麼,我都將對你們永存感激。”
盛鈺麵色微動:“你當真想聽?”
曲承頓了下,緩緩點頭說:“想。”
盛鈺扭頭看向隱娘,視線不經意間同傅裡鄴對視上,得到了對方肯定的回應,他也就撇去內心那麼一點點的同情心理。
正色說:“你死於何。”
“奴家死於萬年前鬼王大戰,身葬於此,已在此徘徊萬年有餘。”
隱娘每說一個字,對於曲承來說都是淩遲一般都痛苦。他渾身顫抖,不斷複述著‘萬年’這個詞語,視線一片黑暗中,他摸索著靠近隱娘。
像一個百歲老人般的遲緩動作,將隱娘白皙的手緊緊包在掌心中,用溫熱去暖對方冰涼的小手。做完了這些,他哽咽道:“萬年,是我來晚了,是我沒有找到你,你受苦了……”
盛鈺說:“還要繼續嗎?”
曲承堅定點頭:“繼續。”
盛鈺便又說:“你願為何。”
這一次隱娘沉默了足足有好幾秒鐘時間,待啟唇時,眼眶處緩緩流下兩行血淚。幾乎是字字泣血般開口說:“萬年前戰火燃起前,我曾贈與郎君相思子,親手埋入郎君腕間。戰火紛飛中,相隔大小三千世界,他去參戰,我在家中等他歸來。至此五十四年,我最終等到了他予人贈我的決裂書信。我不解,我不願,我難依,便千裡迢迢趕去見郎君,最終被郎君斬於刀下。”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這樣。”
曲承哽咽的更加厲害,也更加無助。
隻是簡簡單單的敘述性話語,又是他心心念念萬年的熟悉聲音,此時卻讓他猶如油鍋煎炸一般,翻來覆去無法找到求生法門。
這時候,隱娘的聲音還未停下。
血淚一滴滴砸到地上,在木地板上暈開一抹渾濁的痕跡。言辭間卻又透露隱娘的決絕。
“既然君有兩意,不如放他離去。我願親手收回所埋相思子……”曲承不斷的搖頭,淚水順著臉龐流下,死死的抿住自己的嘴唇。聽著這些幾乎能夠讓他窒息的話語:“……祝君前路坦蕩,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與他永不相見,兩不相欠。”
說完,隱娘閉上嘴巴,呆滯立於原地。
窗外的風好似更大了。
狂風卷積入室,將屏風吹的茲啦啦響。這些聲響惱人,卻又叫人無奈。
盛鈺上前幾步,繞過屏風才發現祝十五還掛在窗台之上。他無語的將祝十五重新拎回來,探身出去關掉窗扉。回眸之時,就瞧見祝十五麵朝牆壁,神情一片空白,仿佛無知無覺。
之前他和隱娘說過一句話,現在見到祝十五這幅模樣,盛鈺想將這句話轉贈給祝十五。
他搖了搖頭,小聲說:“你這又是何必。”
祝十五自然不會有回應。
盛鈺也不指望她會有什麼回應,等重新回到屏風之前時,曲承已經哽咽到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他伸手,替隱娘拭去臉龐上的血淚,卻無法起到一點作用,他越擦拭,隱娘臉上的淚就淌的越暢快,偏偏還是神情呆滯。
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
曲承嗓音顫抖說:“什麼永不相見,什麼兩不相欠,隱娘,我們之前做過約定的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許收回贈出去的相思子,這個約定你難道已經不記得了麼?”
“…………”
隱娘未作答複。
很明顯,兩個人的約定隻有一人還記得。
曲承恍然低下頭,又抬頭。
他拿手指細細描繪隱娘的五官,指尖顫抖的不成模樣,嗓子也跟著發乾,發澀。
他輕輕勾唇,任由臉上的淚水肆虐,說:“你不記得了,沒關係。我記得就好,我替你記得。”
聽到這句話,隱娘肯定是不會有什麼反應的了,有反應的是盛鈺和傅裡鄴二人。
他們立即對視一眼,齊齊皺眉。
本身來九十六號房,是為了祝十五的遺願而來。聽完了祝十五曾經所做之事,盛鈺心裡差不多就清楚,她的遺願肯定是沒有辦法完成了。
但現在看這個走向,貌似隱娘的遺願也無法完成?那他們今天是來乾什麼的,就是來聽一個淒慘無比的故事,好讓自己心情變抑鬱嗎?
盛鈺乾咳一聲,硬著頭皮說:“那什麼,我問一句啊,你是不準備歸還她相思子了嗎?”
問完後他自己都有些頭疼。
麵前景象太難為人了,難不成他還要強行逼著曲承挖出相思子,再度棒打這對鴛鴦?
貪婪人設果然不倒,盛鈺恍惚之間都覺得自己像個反派,棒打牛郎織女的那種反派。
比他更像反派的人在身邊。
傅裡鄴上前一步,還未有動作,盛鈺就趕緊拽住了他。觸及到對方詢問的視線,盛鈺冷靜的作出口型,說:再等等。
“……”
再看向曲承時,他神色哀切,臉色慘白。十分不舍的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描繪隱娘的雙眸,半晌後,又是堅決的搖頭:“要歸還。”
盛鈺驚的‘嗯’了聲。
想不到曲承竟然會有這樣的回複,他不解問:“你不是已經找她萬年了嗎,現在終於找到了,就立即要送她離去。你舍得?”
“舍不得,我怎麼可能舍得。”
曲承沉默了一下,說:“不是送她離去,是送她輪回轉世。當初用喚靈術法尋她,用我自己作引子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這次我死了,但死前能夠看到她重新輪回,幸福生活就好。強行將她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加深她的痛苦。”
盛鈺:“……”
曲承繼續說:“約定隻有我一個人記得,這對我們來說已經夠了。終究是我負了她。”
盛鈺說:“你沒有負她,隻是世事弄人。”
曲承轉頭,衝著盛鈺虛弱的笑了笑,說:“謝謝你的安慰,我心裡又好受了不少。”
盛鈺挑眉說:“沒安慰你,我說的是事實。”
曲承說:“我想再聽聽她的聲音。”
盛鈺心裡計算了一下時間,進入副本已經有幾個小時,現在應該已經很接近十二點了。不過說幾句話的時間肯定還是有的,他便開口道:“遺靈隻能被動回答三個問題,分彆是是何人、死於何、願為何,其他問題都隻能回答是或者否。”
曲承點點頭,道了聲謝。
他看向隱娘,雖然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麵前一片漆黑,但記憶好像已經為他填補起心愛女子的容顏。頓了頓,他說:“你願為何。”
隱娘麻木開口說:“萬年前戰火燃起前,我曾贈與郎君相思子,親手埋入郎君腕間。戰火紛飛中……祝君前路坦蕩,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與他永不相見,兩不相欠。”
字字誅心。
但這聲音又讓曲承甘之如飴。
他不斷重複著‘你願為何’這個問題,每每都得到隱娘相同的答複。次數多了,盛鈺也反應了過來,眉間微動,神情漫上一絲哀意。
隻怕曲承不僅僅是想聽隱娘的聲音,他還想借著隱娘的無數次重述,不斷堅定自己的抉擇。
馬上,他就要親手送走最心愛的姑娘。
萬年前揮刀無比決絕,萬年後卻猶如被毒/藥腐蝕心臟,每一個字都對他來說十分痛苦。
曲承說:“我準備好了。”
盛鈺說:“其實還有時間。”
曲承搖頭說:“不必。再拖延下去……我會猶豫,我怕我害她一世,還要害她生生世世。”
盛鈺歎氣說:“那你開始吧。”
說著,他就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了傅裡鄴的身邊。這期間不過幾秒鐘,但他想了很多。
時間一長,再無心塵俗的人也會惹上一身仇怨,百年都會遇見許多是是非非,何況是萬年。與隱娘和曲承一對比,盛鈺忽然覺得他和傅裡鄴簡直太幸運了,好像沒什麼太大的波折,就已經雙雙傾心,隻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
前提是拋去萬年前的恩怨,隻論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