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隻因為護不住藏劍數千弟子中的一個,便放棄了守護之道。”葉英的聲音終於帶了些責備之意:
“那麼你的心劍,不練也罷。”
“我不是…”千葉呐呐道:“我原本有機會護住藏劍上下周全。”
他原本有機會阻止那亂世。
他在第一世的時候,便知道這盛世大唐有一場傾頹之災,他知道安史之亂早晚會爆發,他也曾想過,如果在安祿山舉兵造反之前就從根源之上解決了所有問題,是不是大唐就不會遭此一劫,百姓便不會流離失所,師弟便也…不會死。
可他什麼都沒做。
江湖不語朝堂事,藏劍山莊長於鑄造兵器,本就在朝廷眼中落了極危險的印象,他作為正陽首徒,貿然對朝廷重臣動手,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最初的千葉不明白,直到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所持的‘正陽’之名,到底代表著什麼。
他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藏劍山莊。
所以他退縮了。
那些生來便知曉的東西亦無從說給旁人聽,無憑無據對其他人說身為一方節度使的安祿山要起兵造反,會有幾人相信?
會有幾人…將他當做妖孽之流?
或許師父會信自己,或許莊中極親近的幾位師叔會相信自己。
但是彆人呢?
眾口芸芸,刀筆殺人。
曾經的葉其堔不知道何為七情六欲,當他學會之後,便分外在意身邊親友所教會他的那些脈脈溫情。
他不敢,也舍不得賭。
於是便懷著僥幸之心,相信提前知曉了未來的自己可以庇護藏劍山莊從這一場亂世裡脫身出去。
然而他終究是輸了,遊戲裡的數據和現世全然不可同日而語,直到戰火來臨的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淺薄。
他看著百姓流離失所,他看著山河國破,看著這滿目瘡痍的亂世,看著人間秩序顛倒,看著師弟死在自己的懷裡。
千葉便覺得自己明白了。
他誰都保護不了。
自己本來有機會阻止這人間煉獄的到來,但是他沒有。
千葉跪在天澤樓前,傾盆大雨澆在他的身上,他聽著自己劍心破碎的聲音。千葉想,這便是自己的錯。
劍有鋒而形不漏,以心為劍,是為藏劍。
他既不能誠於心,亦不能誠於己,如何談得上藏劍二字。
鐺!
千葉沉浸在舊事之中難以自拔,一聲錚然劍鳴聲驟然從耳邊響起,硬生生把他從悲鬱中拉了出來。
他回過神,張了張嘴,眼眶酸澀,卻一滴眼淚也落不出來。
“若是整個藏劍都要你一個人護著,那要為師,還有藏劍山莊上上下下的諸多弟子又有何用?”
葉英的聲音驟然嚴厲的起來。
“我何曾教過你一人之力去扛那天下了?”
千葉想要辯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便是為師,也不敢保證便能護得整個藏劍上下周全。”葉英淡泊的目光慢慢的,便染上了幾分痛惜。
有歎息聲自耳邊傳來,原本有斥責之意的聲音,卻又柔軟了起來。
“既有我在,如何便輪到要你去承擔藏劍的周全了。”
“師父…”千葉看著葉英動怒的表情,記憶中幾乎從未見過師父這樣喜怒形於色,他頓時有些慌亂。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千葉想,或許不是一次,一個人死而複生,一次或者兩次,在彆人眼裡應當也沒有什麼差彆了。
就算被當做什麼妖孽之流,也沒什麼了。
往日裡那些不知道該如何向葉英解釋的心結,此時突然便能說出口了。
就像是突然又回到了那個大雨傾盆的下午,無形的雨水驟然使他冷靜了下來。
千葉彎唇勉強笑了笑,把他藏在心裡這麼多年的傷口翻了出來,展示給葉英看。他本以為這些事情會一直帶到墳墓裡去,事實證明上一世他也確實是帶著這個秘密死在了戰場上。
隨著被隱瞞的往事一點一點說出來,這個已經被暗自掩埋了多年的傷口被暴露在陽光下麵,千葉心裡竟然有一種奇異的平靜。
啊,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最後一句話說完,整個湖堤便陷入了靜默。
千葉感覺自己要在這沉默裡窒息了,他看著麵色沉凝的葉英,隻覺得心底短暫的獲得了的平靜,正再次變成慌亂。
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千葉突然聽到一聲歎息。
那聲音裡包含了太過於複雜的情緒,以至於他不知道這聲音到底是自己發出來的還是來自於葉英。
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了答案。
葉英身邊並未帶有巾帕之類的零碎東西,於是他便走過去,挽著袖子擦了擦千葉臉上的不住滑落的淚水。
千葉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的眼淚頓時被嚇了回去。
葉英從來便是蕭肅端方的,言行舉止從未有失儀之處,他用自己的袖子給自己拭眼淚,簡直讓千葉一瞬間猶如身在夢中。
“你如今在此處守護曆史,卻仍舊未能想通其中的道理麼。”葉英無奈的看著自己這個突然變得有些傻氣的小弟子,淡淡的說道:
“曆史並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動,若是大唐合該有此一劫,那麼即使不是安祿山,也會有彆人舉兵而反。”
“你所言的安史之亂,其根源並非在於安祿山一人身上。”
“官員貪腐,吏治不清,朝廷上下那般風氣…亂,是早晚的事。”
印象裡,葉英很少這樣長的說一句話,也很少如此耐心的去哄什麼人。千葉聽著葉英說的這些話,一時間心神震動,恍惚間竟生了難以言說的恐懼出來。
這些年來,一直是自己錯了嗎。
非是錯在知曉未來,而是錯在…
“哪怕當初你一劍殺了安祿山,也會有其他人擁兵造反。”
“你之過,不在於此。”
“歸根結底,你隻是不信自己,也信不過為師罷了。”
“我沒有!”葉英說話時,千葉一直極為沉默,直到葉英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他才驟然驚醒一般,低聲說道:
“徒兒從來沒有不信師父。”
“當真沒有嗎。”
葉英平靜的看著千葉。
千葉頓時被問住了。
當真沒有嗎?有的。
當初如果他能將剛剛那番話說給葉英,儘管戰亂依舊,亦不會是記憶中那樣慘烈的結局。
眼看著自己的徒弟剛從一個牛角尖裡轉出來,又要進另一個牛角尖裡去,葉英一半是好氣一半無奈,屈指再次在千葉長生劍身上彈了一下。
又是一聲劍鳴,千葉澀然看向了葉英。
“為師尚在,你大可以不必要什麼事都自己扛著。”
“我知你並不是不信我。”葉英彎唇露出一個極淡的笑,看著千葉溫聲說道:“事情沒有壞到那般地步,以後莫要再這樣苛責自己了。”
說完,葉英把不知何時拿在手中的千葉長生劍遞給了千葉。
“拿著吧。”
“亂世已經結束了,為師…便在大唐等你回來。”
“師父?!”
千葉心底頓時升起難言的慌亂之感,他向前一步伸手去夠葉英的袖子,指尖才將將觸到對方,那一縷柔軟的布料便在手中消散成了零星光影。
滿目金色的光羽漂浮在空中,葉英的身影再次在千葉麵前潰散成了滿目流光。
風吹過,那閃爍著的微光,霎時便消失在了風中。
千葉握著千葉長生劍,冰涼的劍身勉強拉回了他的理智,他想起葉英今日在桌案前提筆寫下的東西,驟然反應了過來。
師父他…應該已經有所預感,自己留不了多久,便要離開了。
最後一點光也在空氣中隱沒不見了,千葉伸手碰了碰自己冰涼的側臉,轉身運起輕功返回起居室去了。
不久前葉英留下的筆跡,工工整整的疊放在桌子上。
千葉打開看了過去,凜冽的劍意撲麵而來,鋒銳之間隱見中正平和。
紙上記載的,是葉英數十年來修煉心劍的心得。
‘戰亂已經結束,你於此地好好練劍,早日回來。’
‘大唐光陰流逝比此間倉促太多,為師不知能不能等到下一次來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