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無麵對沈望舒時的輕鄙高傲,神色頗是平和,言語諄諄,真似一個掛心表弟的阿姐一般。
“我一聽說你生病,就心慌的厲害,急匆匆地就趕過來了,”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你怎麼會突然燒的那麼厲害?”
裴在野看了眼她精致繁複的望仙髻,這發髻須得三五個侍女梳上近一個多時辰,才能打理好,更彆說她通身冗雜的衣料首飾了。
他唇角微有譏誚地挑了挑,又忍住了,神色如常地道:“無妨,我本就體熱,近來又是酷暑,不留神中暑了而已。”
他頓了頓:“祖母照料我一下午,此時也乏了,我已無大礙,倒是祖母在朝暉堂養著,表姐若是無事,不妨去看看祖母吧。”
之前宮中屬意鐘玉禾為太子妃,她一直避其鋒芒,稱病未曾露麵,眼下鐘玉禾已經另外定了夫婿,太子又生病,機會實在難得,齊皇後令宮女為她梳妝打扮了一個時辰,讓她趁此機會和太子親近,誰料她才來不過片刻,太子竟要她走。
她這個表弟性子一向難測,他對女子一向冷淡得緊,不過他對她,對齊家,一向是大方的,若非太子幫襯,就憑她父親區區一個總督,哪裡能讓她過上金尊玉貴的世家女的日子?她暗裡還為這個自得過許久,哪裡想到,他現在說翻臉就翻臉。
如果現在在寢殿裡的是沈望舒,他還會讓她走嗎?
齊玥莫名蹦出這麼一個念頭,又有些不快地壓下了,好像覺著拿沈女和她比,是在侮辱她。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太後是她姑祖母,太後身子不適,她理應探望,總不能說我隻是來探望你這個太子的。
她頓了頓,也不能強留,略作訝然:“姑祖母怎麼身子也不好了?這可真是讓人掛心,我這就去看她。”
裴在野等齊玥走了,才喚來葉知秋,皺眉:“你怎麼放她走了?”
這個‘她’當然指的是沈望舒,葉知秋叫屈道:“卑職攔了一下,沈姑娘說‘您有表姐陪著’就走了,卑職怎敢強攔?”
他又忙道:“沈姑娘本來是打算留下照料您的,可誰知道齊女郎突然來了,沈姑娘不好和她爭這個,便先走了。”
裴在野臉色微變,也顧不得頭昏腦熱的了:“我去跟她說。”
葉知秋差點沒給他跪下,忙一把拽住他:“您可千萬彆,您身上還燙著呢,您把身子養好再說。”他急急道:“您要真怕沈姑娘誤會,不如寫張字條,卑職幫您傳信!”
......
沈望舒這回又是快到家門口被葉知秋給攔下了,她沒好氣地道:“你又攔我乾嘛?你家殿下又不省人事了?”她搖了搖頭:“就算他真的不省人事,不是有他表姐陪著嗎?”
葉知秋何等機靈,忙道:“沒有的事,齊女郎才去寢殿,殿下就把她打發走了,直說孤男寡女不好共處一室呢!”他十分伶俐地道:“其他女子哪裡能和您比?”
他忙遞出一封書信:“您瞧,這是殿下讓我給您送的信。”
沈望舒聽他說完,這才願意接過他手裡的書信。
她拆開封皮,展開信紙,就見上麵寫著一句。
——可我隻想讓你陪著。
簡簡單單八個字,沈望舒竟看出了一點撒嬌意味。
俗話說病去如抽絲,裴在野高熱退的倒快,但是損傷的元氣卻不是一時半會能補回來的,他再有心想去找小月亮,也被齊太後勒令不準出門,眼看著齊太後壽辰都快到了,他也沒好意思再惹老太太生氣,隻得蔫蔫地在太子府養病。
等他身子大安,沈長流和沈飛廉已經被接回來了,巴陵王沒想到自己扣留一個從四品小官的長子,居然驚動了太子,紀玉津眼下就壓在長安,巴陵王不怕也不行,忙派著親叔父和三個王女和沈家父子倆一道來京城致歉。
沈長流入京之後,睿文帝特意點了他進宮,他一入紫宸殿,睿文帝便盯著他打量許久,最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近十年未見,沈卿風采一如往昔啊,便是在梁州那等地方,愛卿也不見分毫老態。”
這話倒也不完全是恭維,沈長流麵貌俊美更勝睿文帝,便是這把年紀了,眼尾額上的每條紋路都透著歲月鐫刻的風韻。
沈長流不卑不亢:“全是仰賴陛下恩佑。”
其實從很多年前,他就感覺到自己並不得上心,沈家當年雖被牽連入獄,可他畢竟是探花郎出身,這些年在梁州頗有政績,卻硬是在梁州小十年沒挪窩,可見這位聖上對自己的態度,可他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哪裡冒犯過聖上了。
睿文帝略寒暄幾句,忽然閒聊一般,笑悠悠的:“朕見過你的女兒,生的倒不似你,想來應該是想你那位夫人吧。”他不等沈長流反應,又擺了擺手:“好了,沈家冤案已平,沈氏的祖宅業已歸還,太子令工部重新修繕了一番,你回去好生歇一歇吧,記著明日去翰林院知會一聲。”
沈長流應了個是,躬身退下。
......
沈長流父子倆歸來,再加上沈家平反,沈家老宅回歸,三喜臨門,家裡自然好好地慶祝了一番。
沈氏祖宅的地段極好,就在長樂坊不遠處,是成片達官貴人的居所,可以說這處老宅見證了沈家百年的榮光晦暗,如今小十年過去,沈家冤案得以平反,舊宅重歸沈家嫡係,便是以沈長流的定力,也不禁撫著朱門眼淚長流。
一家人吃過席之後,沈長流獨留下了沈望舒,他斟酌了一下詞句,溫聲道:“望舒,在老宅住的可還習慣?”
自沈望舒從梁州離開之後,這還是父女倆第一次見麵,他知道女兒這些日子遇到不少事,譬如未婚夫竟是太子假扮的,再譬如她找到了真的未婚夫,卻和他退了親,林林總總的事兒加起來,若換做尋常女子,早該崩潰了。
這些事他不太好明著問,隻得先選了個溫和的開頭——他現在最想弄明白的,就是太子和女兒究竟是什麼關係。
當初梁州沈府沈望舒都適應了好一陣,沒想到這老宅她住的倒極習慣,用力點頭:“這裡很好啊,我住進來之後,發現就連枕頭被褥妝鏡這些小物件都配好了,每樣東西都很合我尺寸,我住的可舒服了!”
她一住進來就喜歡的不得了,這老宅的一草一木簡直都是按照她的喜好設計的。
沈長流表情有些古怪,如果他沒記錯,平反一事全是太子一手操辦的,這老宅又是太子令工部修建的,難道太子真對望舒這般上心...
他正在猶豫,沈望舒已經起了身:“爹,你要沒啥事就早些歇著吧,我回得月閣去了。”
沈長流一愣:“什麼?”
沈望舒道:“得月閣啊,我住的小院的名字。”
沈長流臉終於鬨明白太子是個什麼意思,臉不禁一黑。
得月得月,太子想得的,就是他膝下這輪明月!
......
沈長流暫且壓下紛亂的心思,第二日早上就去了翰林院報道,卻是傍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額角還腫了一塊,衣裳也勾破了。
一家子忙上前扶他,沈望舒連聲問:“爹,你咋了啊?被人打劫了?”
“光天化日的,哪來的強人?”沈長流失笑,擺了擺手:“無妨,我是被鄰家的馬車撞了一下,不留神從馬上跌下來了。”
沈望舒皺眉道:“他們撞了人,也該有些表示吧?一沒送你回來,二沒幫你請個大夫,這也太缺德了點。”
許氏問:“隔壁住著哪戶人家?”
沈長流一歎:“齊家。”他搖了搖頭:“咱們祖上和當年的齊國公是好友,兩人的宅子便建在一處了,這麼多年過去,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沈望舒聽到齊家的倆字,不由抿了下嘴巴。
這是什麼孽緣,她們家居然和齊家當了鄰居?!
許氏一邊取來上藥給沈長流上藥,又問:“齊總督不是在豫州當差?眼下隔壁住的是誰?“
沈長流歎:“是齊總督的兩個女兒。”他沒注意到沈望舒表情有些古怪,自顧自地道:“齊大女兒入宮陪伴皇後了,眼下這宅子是小女兒和她女婿,楚妙言在住。”
他搖了搖頭:“齊家幼.女是齊皇後的小侄女,楚妙言如今在兵部當差,之前極得太子和兵部尚書器重,哪個都得罪不起。”
‘啪嚓’一聲,沈望舒手裡的茶杯子掉了。
楚妙言她認得!
就是那個搶了她發明的射虎弩據為己有,事後還差點殺人滅口,剽竊搶奪了她的射虎弩混進兵部,還在長安混的風生水起的總督之子!
她捋了捋這茬關係,也就是說,齊玥的親妹妹,嫁給了搶她射虎弩的人,這人成了齊家女婿?!
沈望舒想到那把跟自己無緣的射虎弩,恨的牙都癢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