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嗓音顫抖,低頭走上前,遞上酒盞:“父皇請用。”
這把壺是鴛鴦壺,裡頭的酒液也被加了蠱蛇的毒。
她也是從齊皇後那裡得到的靈感,她之前不大明白,齊皇後明明更憎恨她,為何要對太後下毒手?現在想想,若太後一旦出事,鳳印必須得由皇後掌管,這個條件放到眼下,隻要睿文帝死了,太子就能名正言順地登基。
她方才本想著如何開口向睿文帝敬酒,結果他自己倒先提了。
沈望舒這輩子都沒有害過人,雙腿有些發軟,呼吸都紊亂了,她直勾勾地看著睿文帝。
幸好睿文帝以為她是心中悲憤,也不以為意,一笑便伸手接過酒盞。
沈望舒一口氣還沒吐出來,就見他忽然低頭瞧了眼酒盞:“慢著。”
沈望舒以為他看出什麼不對了,她腦子一片空白,差點沒出息地一頭栽倒在地,頓了頓才低聲問:“您還有什麼吩咐?”
睿文帝以為自己在逗弄她,悠悠然道:“望舒不跟朕說幾句賀詞嗎?”
沈望舒想也沒想就道:“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睿文帝嘴唇動了動,又把話咽了回去,他一笑,把杯中酒一飲而儘:“望舒有心了。”
喝了,他居然真的喝了!
沈望舒這輩子從來沒害過人,做之前她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萬萬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成了!
她用力眨了下眼睛,把到眼眶的淚水用力逼了回去。
她強撐著返回原位,坐下之後才發現,自己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手心也滑溜溜的,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蟲娘說,這毒液服下之後根本不會有什麼異常,沈望舒硬逼著自己放鬆下來,像其他賓客一樣低頭用膳。
這麼度日如年地待了近兩個時辰,壽宴終於到了尾聲,沈望舒幾乎虛脫。
睿文帝倒是心情大好,端起酒盞起身:“諸位愛卿...”
他才說了這四個字,臉色驟變,手指一抖,酒盞跌落在地。
陸妃驚叫著起身:“皇上!”
這二字才出口,睿文帝忽然噴出一口鮮血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再沒了聲息。
這番變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還是陸妃又尖叫了聲:“太醫!!”
太醫院首連滾帶爬地衝了上來,先探了探睿文帝鼻息,又扣他脈搏,臉色變了又變,折騰半晌,才牙縫裡擠出一句:“聖上...駕崩了!”
群臣嘩然!
沈望舒人也傻了,這,這毒不是三五日後才會發作嗎?這才兩個時辰,他怎麼就駕崩了?!
一位年長的宗室親王語無倫次地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大殿下裴燦站起身,目光環視一周:“父皇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定是有人趁亂給他下了毒!”他做出一臉哀痛欲絕,紅著眼厲聲吩咐禁軍:“封宮,搜!太醫來為父皇驗屍!”
眼下齊太後和皇後都不在,太子在平州,睿文帝又死了,他這個皇長子暫時出來主持大局,下令封宮倒也沒什麼,但是沈望舒這個凶手可完全不這麼想啊!
她本來想的好好的,睿文帝三五日後嗝屁,自然查不到她和太子以及太子一係身上,事情進行的也順利,但是睿文帝怎麼會突然就死了!
這條老狗,死也死的不是時候!!
一路過來,她對蟲娘的醫術自然是信得過的,她說三五日絕對不可能有假,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了?
若是她一旦被查出來,不光是她,裴在野,沈家,葉知秋,蟲娘,這些太子一係的人都沒好果子吃!
睿文帝這皇帝當的極廢物,但這麼些年了,也是有幾個心腹屬下的,那禁軍統領得了大殿下的令,挨個搜的極為認真,連一顆果子都得剖開來看看。
他很快搜完了幾個妃嬪,向著沈望舒走過來,這位太子妃父親被皇上下牢,她又是太子的嫡妻,應該重點查驗才是。
他先拎起酒壺,慢慢地晃了晃,在耳邊細聽。
她對自己做的鴛鴦千機壺很有信心,但是架不住身上係著那麼多條人命,萬一被發現了...沈望舒通身冷汗冒個不住,強忍著才沒讓身子開始的打擺子。
她約莫是急中生智,她想到一個歪招,正要咬破舌尖假裝吐血,做出和睿文帝一樣的中毒姿態來!
雖然這法子拖不了多久,但是能攪攪渾水,讓她把酒壺調換了也好。
就在她還沒用勁咬的時候,忽聽殿外傳來一把冷沉的嗓音:“出什麼事了?”
眾人忙回首望去,就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立於殿外,身後還跟著訓練有素的護衛。
沈望舒一見這道身影,張嘴就想喊,卻發現自己聲音也發不出了,所有話都堵在了嗓子眼,眼裡隻能撲嗽撲嗽地掉淚。
四哥趕回來了?!
他怎麼回來的,他這時候不應該在平州征戰嗎?!
裴在野雖然及時趕到,不過他估摸著也是日月兼程回來的,一身的風塵,身形都消瘦了幾分,眉間帶了幾分倦色。
眾人都沒回過神,蘇首輔最先反應過來,大步走出:“太子殿下,聖上忽然暴斃,大殿下勒令封宮,眼下正在搜查。”
裴在野一來,眾人七上八下的心便緩緩落定了,大殿下雖然也是皇子,但到底不是正經嫡出太子,才乾又遠遜於裴在野,他下令封宮,眾人難免有些個不平的——你誰啊,你就下令封宮了?你有這個權利嗎?
裴在野先抬手止了禁軍的搜查,問驗屍的太醫:“可查出父皇中毒?”
太醫院首猶豫了下,見裴在野眸光沉沉地看著他,他這才慢慢道:“若臣沒有診斷錯,聖上應當是死於...”他頗為艱難地道:“丹毒。”
最近睿文帝時常煉丹吃藥,這個死法倒是合情合理,朝臣麵麵相覷。
沈望舒也傻眼了,不是蠱蛇之毒嗎?
院首又忙補充道:“不過微臣一家之言,也未必準確,殿下可以令其他太醫一道診治。”
裴在野頷首,又令其他太醫上前,說法也是大同小異,有位太醫猶豫了下道:“微臣和同僚都沒帶驗屍的器具,眼下也隻能細查,若能把聖上遺體抬入偏殿,令臣等取來行醫的器具,這才好細查。”
沈望舒一顆心又提了起來,裴在野神色淡淡:“需要多久?”
那太醫道:“怕是得三四日...”
裴在野唔了聲:“那就查吧。”他環視群臣:“諸位都散了吧,隻是記著,近幾日彆離開長安,方便我隨時問話。”
眾人鬆了口氣,裴燦頭一個反駁:“不妥!父皇究竟是怎麼死的還沒個定論,萬一令凶手脫罪了呢!殿下莫不是急著即位,所以便置父皇枉死於不顧了嗎?!”
裴在野好笑道:“你憑什麼覺著,凶手就一定是今日下毒的?”
大殿下裴燦語塞,裴在野輕嗤:“何況在座眾臣都是有家有業的,他們跑得了,家裡人也未必跑得了,若真查出來再拿人便是了,難道真讓這麼多人在宮裡關個三五日,朝中大事誰來料理?”
裴燦再沒了話說,眾人難免在心裡鬆了口氣,對裴在野大為感激。
裴在野作為太子,自然得留下處理此事,沈望舒這個凶手也稀裡糊塗的,被芳姑姑扶著回了東宮。
她在東宮待的半點不安生,也不知外麵是何情況,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有人來抓自己了,一睜開眼就是空蕩蕩的東宮四壁。
她索性抱著被子,怔怔地看著窗外走神,就連芳姑姑令廚下做她平日喜歡的吃食她都沒胃口。
就這麼枯等了一日一夜,裴在野才終於忙完回來,就見沈望舒跟遭了霜的小白菜似的,他心頭給人重擊了一下,忙走過去摟住她,小聲嗔怪:“你也太不經嚇了,多大點事。”
就這點膽子還敢給皇上下毒。
睿文帝之死,裴在野心裡並沒有多少觸動,但得知沈望舒下毒之後,他身上一下涼了半截,現在想想還是後怕。
沈望舒本來還嚇傻了似的,人都呆呆的,一見到他,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害怕哀痛驚慌一股腦冒出來,‘哇’地一聲就在他懷裡哭出聲了。
她一邊哭一邊瑟瑟發抖,裴在野心疼的要命,放緩聲音哄了她半天,她才勉強止了淚,隻是仍雲裡霧裡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在野先打發了寢殿下人,索性把她抱在自己膝頭,這才道:“皇上鬥不過我,北夷照樣鬥不過我,他以為和北夷練手就能鬥過我了?我要砍金帳王腦袋的時候,他嚇得什麼都說了,我想你在長安定然危險,所以就帶人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
他心有餘悸地道:“幸好趕上了。”
沈望舒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吸了吸鼻子:“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到底是丹藥還是毒殺?
說到這個,裴在野靜默片刻,這才道:“你...應當知道你母親的事了吧?”
沈望舒心裡更難受了,腦袋埋在他懷裡嗚嗚咽咽哭個不停。
裴在野猶豫了下,這才道:“其實你我同房之後,我讓太醫給你調理身子的時候,查出你從娘胎裡便帶了體寒之症,是嶽母中了惡藥又情緒激動,這才導致你生來體寒...”
他幫她擦著眼淚:“我心下覺著不對,令葉知秋查了幾個月,終於查出...當年的事...”
沈望舒瞪大了眼睛,怒聲道:“那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這種事他怎麼好直言...裴在野輕拍她肩頭,緩緩安撫她:“我是怕你情緒激動傷身。”他又轉了話頭,忽問道:“皇上請了兩個道士進宮之後便沉溺煉丹修道,身子每曠日下,脾氣也越發重欲暴戾,這事你當是知道的吧?”
沈望舒怔怔點頭,裴在野神色淡淡:“我乾的。”
“也不隻是我,祖母和宗室都默許了的。”他神色淡淡:“自你我大婚之後,皇上便四處生事,我早便不耐了,知道你母親的事情之後,我便下定了決心籌謀。”
他難得歎了聲,捏了捏眉心:“我本來想等他死了之後再告訴你的,誰料中間竟出了岔子。”
沈望舒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裴在野撥開一縷她哭濕的頭發:“至於他是怎麼死的,說來還多虧了你。“他沉吟道:“本來那些丹藥會在小半年之後要了他的命,你下的蠱蛇之毒,直接催發了他體內的藥性,這才死的及時。”
他搖了搖頭:“要不是他昨晚暴斃,我還不一定能順利進城。”
他摟著她,哄小孩似的哄著:“你做的很好了,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換做旁人,不一定有你這般魄力。”
至於太醫那邊,他並不擔心,彆說這些人未必能查出什麼,就算真查出來了,也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死了的昏君得罪他。
沈望舒又猛地坐直了身子:“我爹,我爹他...”
提到沈長流,裴在野神色有點遲疑,先安撫道:“我回長安當日,就把嶽父接出來了,也派林太醫過去為他診治了。”
沈長流身上的傷倒是好治,隻是陸夫人慘遭玷辱一事仿佛挖空了他的肺腑魂魄,隻留下一具軀殼在人世間,他全然沒了生機。
之前他被睿文帝所抓,裴在野尚能營救,可他自己一心求死,裴在野也莫可奈何,他求仁得仁罷了。
他隻得道:“我先讓蟲娘為他治傷,他身上的傷倒是無礙,隻是現在不想見人,過段時間咱們再去看他吧。”
若他當真想隨陸夫人去了,也隻能如此,現在掌控他生死的睿文帝已經死了,沈長流眼下能選擇自己是死是活,若真自願安逝,未償不是解脫。
沈望舒不知內情,聽到沈長流不想見人,她猶豫了下,慢慢頷首應了。
......
睿文帝駕崩,裴在野自然少不了一番忙碌,等把睿文帝埋了,又輕描淡寫地料理了陸妃和老大,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
等料理完睿文帝的後事,自然就輪到他的登基大典,裴在野即位毫無爭議,禮部很快選定了一個吉日,宮裡便忙活起來。
自睿文帝的死有了蓋棺定論,沈望舒一下子就鬆快了不少。
隻是她這幾個月一直有種在夢中的感覺,直到登基大典之前,她人還是暈暈乎乎沒能適應。
她半夜實在睡不著,乾脆一骨碌爬起來,推了把裴在野:“四哥,你跟我說說話。”
裴在野掩唇打了個哈欠:“說什麼?”
沈望舒撓了撓臉,歎氣:“隨便,我總覺著現在有點假,咱們是不是在夢裡啊?”
月光下,她肌膚細膩猶如上好的瓷器,裴在野心頭一動,一手撐著下頷:“我喜歡你。”
他挑了下唇角:“這下不假了吧?”
沈望舒給他突如其來的告白弄的臉紅了下,還是認真地回應:“四哥,我也喜歡你。”
裴在野唇角揚了揚:“不一樣,我比你喜歡我要更喜歡你。”
沈望舒突然燃起了莫名其妙的勝負欲,鼓了鼓腮幫子:“你咋知道呢?我也挺喜歡你的,我覺得我的喜歡比你的多!”
裴在野也學著她的樣,鼓了鼓腮幫子,十分欠揍地笑:“我就是知道,肯定我喜歡你更多。”
然後兩人就為誰更喜歡誰拌嘴拌了一整晚,以至於登基大典上,這兩口子都頂著兩對兒大大的黑眼圈。
旁人瞧見,難免想歪了,就連齊太後見了,心裡也是暗喜。
望舒和蛐蛐兒夜裡如此努力,看來她很快就能抱上曾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