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1 / 1)

似蜜桃 許乘月 5054 字 7個月前

被蕭明徹偷聽到自己躲在人後發花癡, 李鳳鳴雖尷尬,卻沒覺得自己有多大錯處。入夜後,她已緩過心裡那股彆扭勁, 身著寢衣盤腿坐在帳中。她歪頭望著背對自己坐在小圓桌前的蕭明徹,軟言笑哄:“你也生得個好顏色,他們跟你沒法比的。”這個“也”字顯得頗為敷衍刺耳, 蕭明徹的背影散發出冷冷不滿。李鳳鳴輕瞪他的後腦勺:“見好就收行不行?你可真有意思。我誇了彆人,你不高興;我誇你, 你還是不高興。”誇彆人時花樣百出,輪到他,就成了陰陽怪氣的“有意思”。有個鬼的意思。蕭明徹心裡更堵了, 完全不想搭理她。李鳳鳴單手托腮, 無奈笑歎:“其實,我多少能理解你為什麼不高興。可你也不用氣這麼久吧?”這是在齊國。淮王妃對一群麵都沒見過的陌生男子品頭論足, 還不吝溢美之詞,毫無顧忌地花癡,這種事若傳到外頭去,那淮王殿下的麵子可沒處擱。但說到底,她和蕭明徹早有共識, 他倆隻是被聯姻綁在一起的共生盟友,不是嗎?這種關係,按理隻需要維護好對方的利益, 就算是儘到盟友之責。“你好好想想, 我無非就是躲在府中嘴上花花,又沒真以淮王妃身份在外搞七拈三。隻要你自己不出去亂講, 對你的顏麵、名聲、利益根本不會有絲毫損害, 對不對?”李鳳鳴漫不經心地以指卷纏發尾, 衝那個背影嘀咕。“有一說一,你這副‘我委屈極了,快來哄’的架勢,像極了我某位姑母家的作精小郎君。你們大齊男兒不是不興這樣的嗎?”蕭明徹脊背一僵,既不回頭,也不答言。從下午到此刻,將近兩個時辰,李鳳鳴都在耐著性子賠小心,他卻依舊不見軟化跡象。李鳳鳴再端不住溫柔耐心,有些火起了:“蕭明徹!我是真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講。再問你最後一遍,到底要不要好好聽我說話?”“你說吧。”蕭明徹還是不回頭,端起杯盞淺啜清水。李鳳鳴衝他的後背揮了揮拳,開門見山地說起正事。“對大齡未婚女子加收重稅,目前還隻是恒王的提議,你父皇以及朝中各部並無正式定論。皇後今日卻故意將場麵搞這麼大,估計是有意在輿論上提前造勢,幫太子阻擊恒王。”她在這些事上向來敏銳,因為習慣了站在高於常人的層麵看問題,較容易看到根源本質。這些年,齊太子和恒王兩派勢力的內耗爭執,表麵看最大分歧是“主戰”與“主和”,實質卻是齊帝在國之大政上舉棋不定。君王無定準,就算不是這兩人亂鬥,也會是彆人。“此次恒王再度出手,皇後也站在太子背後攪和進來,顯然是要展開新一輪朝堂廝殺了。恒王那諫言若被采納,必會推動齊國律法變更,逼迫舉國女子不得不提前成婚生子。”李鳳鳴嚴肅起來,語速快了許多。“恒王此舉,看似妥協並配合太子‘主戰’的思路,實際隻會煽起舉國民眾對太子不滿。這影響範圍之廣,貴國朝局說不得要有大變動,兩方勢力拚到圖窮匕見的最後一搏都不稀奇。”話說到這裡,蕭明徹總算回眸看了過來。但他神情依舊冷淡,眼神如古井無波。“我早提醒過你,若繼續像從前那樣立場不明,各方定會先聯手除掉你,以防你成為決戰時的變數。”李鳳鳴衝他勾起柔唇,皮笑肉不笑。“好了,你今日既要沉默僵持到底,那我說到這裡就仁至義儘。總之,夏望取士是你最後一個立足自保的關鍵節點。之前我曾教你鋪過一段路的,後續該怎麼做,自己想去,我再不管你的事了。”她將床帳一扯,兀自躺進被窩,深深吐納數回平複心緒後,開始醞釀睡意。片刻後,寢房內燈火全滅。黑暗中,蕭明徹沉嗓輕沙,態度誠懇:“李鳳鳴,後麵的路,也請你提點著我吧。”“你請我提點我就得答應?想得美。”李鳳鳴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有幾分置氣挑釁。誰還沒點脾氣了?等我攢夠錢就跑路,懶得慣你那麼多毛病。不知過了多久,李鳳鳴在迷迷糊糊間感覺身側多了道溫熱身軀,便沒好氣地往裡挪了挪。可惜這張床精致小巧,她睡在內側,隻稍稍一挪身,手臂便貼到了牆。蕭明徹仿佛暗夜能視物,立刻展臂將她撈回來些。瞌睡兮兮的李鳳鳴正欲抬手推他,卻被按住。“你不許我碰你,你自己碰我卻一天比一天手熟?”李鳳鳴含混嘟囔,語帶不滿,卻懶得與他做無謂的角力,“鬆開。”隱約察覺她是真有點惱了,蕭明徹躊躇片刻後,小聲解釋:“我不讓你碰我,是因為你若突然向我伸手,我會怕。尤其在人前。”這還是蕭明徹第一次明確解釋為何不喜歡被觸碰,多少有幾分示弱求和的意思。李鳳鳴微怔,緩緩睜眼,試探地詢問:“是不是,你小時候……錢昭儀做過什麼?”“她有時會在手中藏牛毛針。有時會用浸過芥子汁的手絹,突然按在我傷口上。諸如此類吧。”還有很多,他並不想回憶。每次隻要李鳳鳴綻放如花笑靨,突然對他伸出手,他心中明知她不是錢昭儀,也清楚她不會真的傷害到他,卻還是會害怕。幼時那段弱小無助的時光,在蕭明徹心上烙了太多抹不去的印記。縱然他如今已是有足夠力量自保和反擊的大人,縱然錢昭儀眼下正在太後陵,飽受皇後和淑貴妃兩方人馬的反複磋磨,他也沒能好轉太多。雖能控製自己反擊的力道,也會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無懼,但那種拚命從骨子裡往外冒的害怕,不是假的。那些記憶太痛苦,至今還在限定著他的諸多行為習慣。特定場景下必會心生隱秘恐懼,已成了他無法擺脫的本能桎梏。“原來是這樣。那我往後在人前會更小心避著你。”李鳳鳴聲音溫柔許多,滿是安撫與鼓勵。“不過,你若能習慣與人正常接觸,或許慢慢就沒那麼怕了。畢竟彆人不是她,你也不是小時候的你。瞧你如今多厲害?光這麼按住我,都沒儘全力,我就隻能躺平任你宰割。”沒有嘲笑,沒有諷刺,沒有陰陽怪氣,沒有敬而遠之,隻是在思索今後如何與他達成更融洽共處的方式。霎時間,蕭明徹胸臆裡盈滿甜與暖。他發現自己在李鳳鳴這裡,好像和彆人不一樣。無論是所謂的“淑人君子趙慶”,還是“眼中有星星的玉方”、“酒窩裡盛蜜的阿寧”,或者“渾似春風裡揉把糖的岑嘉樹”……她雖對這些人讚不絕口,關注的重點都不過隻在他們的皮囊。對他卻不同。李鳳鳴不但時時為他考量利弊前程,對他還總是縱著、護著,一點一滴浸潤著他麻木乾涸的心。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廉貞說過,“王妃對你情深義重”這樣的話,當時不信,此刻卻不知怎的,心跳得厲害。蕭明徹在黑暗中偷偷抿了抿唇,莫名就很想笑。“你輕易被我製住,不是我多厲害,是辛茴平日裡練你的法子不對。”“不許說辛茴壞話,”李鳳鳴哼笑嘟囔,“你又不知她在練我什麼。”“她在練你‘孤身遇襲時閃避奔逃,逃不過再假裝就擒、伺機一招反殺’。’當初在行宮,蕭明徹初次見李鳳鳴被辛茴打到淚流滿麵、上躥下跳時,就已經看出端倪了。那時他不知她們在搞什麼鬼,也無意插手,所以懶得過問。如今猜到李鳳鳴真正的身份,自就想明白她們是在未雨綢繆。從前蕭明徹活著就是活著,說不清是為了什麼,也不知該活成什麼樣。如今突然知道了。他想將李鳳鳴護在身邊,所以他要更強大。他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要顯得太急切,又要堅定可靠。“李鳳鳴,若你教我應對接下來的朝堂變局,那我也教你遇襲時如何自保。”“哈哈,這條件聽起來還挺實在嘛。”李鳳鳴輕笑出聲。“成交嗎?”“成交。活著多好,我很惜命的。”“那明早開始,你每日就隨我去演武場。”“好。我也會在夏望取士之前幫你捋清楚下一步,”李鳳鳴笑音警告,“但你不可以再說辛茴壞話。不然,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咬死你。”“哦。”蕭明徹對著帳中黑暗,渾身的血液都熱滾滾奔騰著,四肢百骸一陣陣酥麻。等到枕邊人呼吸綿甜,他唇角揚笑,像個頑劣少年般無聲道,辛茴是個沒用的蠢貨。我說她壞話了,你倒是來咬我啊。就知道睡。翌日清晨,淮王府的演武場很是熱鬨。李鳳鳴起得晚了點,和辛茴來到演武場時,蕭明徹已和一堆王府護衛過上招了。她倆沒有打擾,站在場邊先觀望這場以一敵多的切磋對戰。看著看著,李鳳鳴就後悔昨夜答應與蕭明徹交易了。“他那勁道,明顯比你還罡猛三分!我一定會被打到痛哭失聲。”李鳳鳴瑟縮地看著辛茴,慫得毫無威儀可言。武藝之道上,李鳳鳴是個半吊子,辛茴才是真行家,眼睛毒得很。“他哪裡才比我罡猛三分?罡猛五六七八分都有啊!”辛茴笑出滿口大白牙:“依我看,殿下您不會被他打哭,隻會被他打壞。但凡他使出五分力,您脖子上這漂亮腦袋就得飛出八丈遠。”一聽自己的下場如此不容樂觀,李鳳鳴兩股戰戰。“要不,我還是溜了吧?大不了我白教他,但行好事,不求回報,告辭告辭。”可惜,她才走出沒五步就被蕭明徹發現。蕭明徹立刻從護衛們的圍攻中抽身,平地掠向認慫欲逃的李鳳鳴。儘管他出手已有所收斂,可動作之迅猛,氣勢之淩厲,宛如莽原蒼狼。可憐李鳳鳴在眨眼之間就被他“叼”住,所有反抗不過是羊蹄子掙紮撲騰的效果,根本沒可能逃出生天。出乎意料的是,蕭明徹抓到她以後,非但沒有對她下手的意思,反而對辛茴打了個手勢。辛茴初時不明其意,遠遠和戰開陽對視一眼,這才懂了蕭明徹的意圖——淮王殿下真正的演練目標,不是讓李鳳鳴快速變強。他的目標,是整合淮王府護衛,讓這些人成為李鳳鳴的第一道防護;而辛茴是第二道;他自己,則是李鳳鳴最後的生門。隨著蕭明徹令下,在場眾人分為攻守雙方,各自蓄力就位。一時間,以戰開陽為首的十幾人成為了“刺客”。李鳳鳴平時隻麵對辛茴一人,都應對得十分狼狽。此刻突然有十幾個人鉚足全力、角度刁鑽地圍攻上來,場麵混亂到讓她滿腦子木然,完全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逃。激烈混戰中,蕭明徹單臂環住她,輕鬆得像抱了個棉花填芯的大偶人。他遊刃有餘地拆招走位,忽而將李鳳鳴扣在自己懷中,忽而與辛茴協作,將她密實護在背後。被他這麼護住,李鳳鳴並不需要像平常那樣狼狽逃竄,卻全程天旋地轉,滿腦子雲山霧罩。今日是初次配合演練,蕭明徹還是有點生疏托大了。纏鬥到最後,扮刺客做攻方的大多數護衛儘力牽製著蕭明徹和辛茴,而戰開陽與人配合著耍了個花樣,成功尋到破綻……一掌拍中李鳳鳴後肩。戰開陽並不是什麼頂尖高手,但他萬沒料到李鳳鳴如此不經打。這一掌拍過去,李鳳鳴猝不及防,頓時正麵直直撞上蕭明徹堅實的後背。蕭明徹穩住身形,雖慢半步,還是反手扣住了李鳳鳴腰肢,並一掌將傻眼呆住的戰開陽拍飛。李鳳鳴眼淚撲簌簌猛落,被蕭明徹抱回了寢房。她坐在床榻上,哭腔委屈又暴躁。“看看你想出的這破法子!”蕭明徹手足無措:“今日倉促了點,一時沒能周全。往後每日查漏補缺,就……”“就什麼就!你往後得和扮刺客的一方說清楚,要麼抓活口,要麼當場撕票!沒有刺客是把人打殘的!沒有!”李鳳鳴捂心憤怒,淚流不止。其實她已明白蕭明徹的想法,心裡也知道他這法子若練好,是真能保自己在齊國周全。所以她並非不願接受他的保護,也不是真的想哭。架不住天生就這麼個體質,吃疼過度就猛掉淚,和心情沒多大關係。可蕭明徹是第一次見她哭這麼慘,當下又心慌又心疼:“傷到哪裡?為什麼會殘?”練武時有所傷損是正常的,但自己人之間絕不會下死手,戰開陽那一掌怎麼也不至於真讓她傷筋動骨。“往後我大概就是前胸後背一樣平,你說這算不算被打殘了?!”李鳳鳴氣不打一處來,仰起淚漣漣的明麗素顏,胡亂揪住蕭明徹的衣襟,猛地將他往下扯。蕭明徹沒防備她會突然發脾氣,頓失了平衡,順這股力道,就將她撲倒在床。畫麵旋即靜止,兩人的唇隻隔一指寬,呼吸之間全是對方的氣味。蕭明徹胸前清晰感受到柔軟的“不平”,漂亮的喉結滾動數回,目光直直望進李鳳鳴的迷蒙淚眼。“哪裡和後背一樣平了?你若實在很想合帳,可以直說。不必用這麼……浮誇的手段。”他沉嗓微喑,沙沙的,說話間帶出的氣息燙得李鳳鳴麵紅耳赤。“到底誰很想合帳?你不要賊喊捉賊,”李鳳鳴心跳如擂,倏地鬆手,訥訥強調,“其實,這隻是個意外,你信我。”甕聲甕氣的哭腔,糯糯帶顫,餘韻悠長。在“床帳”這個特定的曖昧情境下,竟散發著勾魂攝魄的彆樣魅惑。“信你……才怪。你可想好,若是合帳了,就不能後悔的,”蕭明徹醇嗓沉喑,暗藏著最後的征詢與確認,“嗯?”他話尾這個單音輕輕向上拋起,像毛茸茸的無形大尾巴,在李鳳鳴紅透骨的耳廓邊甩來甩去。晨光投窗側照,蕭明徹俊麵燃火,掀唇揚笑。那對琥珀色的桃花眸霎時灼灼晶亮,眼波流轉間有瑰麗清華,似朝陽乍映澄湖。彈指須臾,便照得李鳳鳴心房內四時繁花次第盛放,濃烈蜜味漫天紛揚。此情此景,此地此人,此感此念,讓她深深懷疑,自己或許有些色令智昏。因為她居然覺得,就算十個岑嘉樹加起來,也夠不上眼前這一個蕭明徹甜!頭昏腦漲間,她又想起辛茴曾說過,《豔香春傳奇》裡有段不著四六的引言——人生在世,需當及時儘歡,有花堪折切莫負春濃。俗而言之:有美投懷,當行樂,勿錯過。“準了!不後悔。”前儲君那也是君。李鳳鳴殿下一言既出,落地無悔。當然,她和蕭明徹都沒意識到,自己和對方說的“不後悔”,言下所指並不是同一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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