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鳴在蕭明徹懷中沉默良久, 忽地輕聲開口:“蕭明徹,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我合帳已有一年多,我至今無孕。你就不擔心我……”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我隻怕你會跑, 彆的什麼都不怕。”
蕭明徹打斷她的話, 將臉埋在她頸側。
“又沒皇位等著繼承, 沒孩子就沒孩子。”
閉目的李鳳鳴唇角軟軟扯出笑弧:“可惜還是會有的。我總吃花醬,其實就是在祛毒調理。”
她服的假死藥對人體有些微影響, 成婚至今無孕,就是當年詐死換身份時服了此藥的後遺症。
眼下又吃了一顆, 隻怕是要再吃一兩年花醬才會好了。
蕭明徹聽了也沒太激動, 隻是道:“既知傷身,以後就絕不能再吃了。記住了嗎?不然我……”
“你會怎麼樣?”李鳳鳴哼笑。
“會把你咬哭。”
蕭明徹張口咬住她的頸側,齒沿輕輕齧住她的脈搏。
孤獨長大的小獸就是這樣的。唇與齒不慣用來說話。
隻有真正走進他心裡,才會明白, 每次看似凶狠的啃齧,背後都藏著無法訴諸言語的溫柔心事。
他是在說,我不會傷你,會待你很好的。
李鳳鳴抬起虛軟無力的手臂,輕輕環住他的腰身:“好, 往後不再吃了。一起長命百歲吧。”
我要和我的心上人,一起長命百歲。
假死藥的事不宜廣為人知, 既李鳳鳴已服下那藥,這場戲的後續總得做周全。
將她接回雍京後, 蕭明徹對外宣稱“淮王妃在領聖諭歸母國省親途中意外沾染瘴疫”。
之後李鳳鳴便在府中“治病調養”了一個多月。
期間, 大長公主數次前往淮王府欲探望李鳳鳴, 都被蕭明徹強硬攔阻。
大長公主無法, 隻能交底:“陛下讓我試探她是否真願為你的利益赴死, 並非一定要她死。我也沒想真讓她死!”
這話本不該說穿。可她實在沒法子了。
蕭明徹趕到嵐城官驛,聽聞“淮王妃瀕死”時的神情,她可看得一清二楚。
她絲毫不懷疑,若李鳳鳴真有個三長兩短,蕭明徹發起瘋來,首先會殺的就是她這親姑姑。
聽了她的解釋,蕭明徹隻是麵無表情地“哦”了一聲,便讓人送客。
這態度讓大長公主焦灼到寢食難安,隻能頻頻前往檀陀寺為李鳳鳴祈福。
齊帝試探李鳳鳴對蕭明徹的情意是否真摯,倒不是他臨老忽生舐犢之心,突然關切起兒子的婚姻幸福與否。
在蕭明徹離京去南境之前,齊帝曾與他密談。
他明確表示不會為儲位舍棄李鳳鳴,並委婉透露了“推舉蕭寶珍為儲,諸臣行國事眾議”的想法。
齊帝為父、為夫都很令人糟心,但為君還算合格。
權衡利弊後,他覺得蕭明徹這構想雖過於大膽,可對眼下急需穩中求變的齊國來說,值得一試。
既蕭明徹不登儲位,身邊留著李鳳鳴這異國王妃就無大礙了。
但李鳳鳴畢竟是魏國王女。
蕭明徹將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挑起眾議製的大梁,她若有異心,對齊國終歸是個隱患。
接下來的齊國要靠蕭明徹牽頭穩定局麵,齊帝若因李鳳鳴與兒子產生尖銳衝突,那就得不償失,所以才讓大長公主代他出麵試探李鳳鳴。
到了六月廿九,“痊愈”後的李鳳鳴奉召進宮麵聖,大長公主懸著的心才真正放下。
既測得李鳳鳴果然能為蕭明徹舍命,齊帝權當無事發生。
李鳳鳴不是尋常小姑娘,完全能理解齊帝為何要試探她。
所以在蕭明徹的陪同下進了勤政殿後,她也當無事發生。
大家秉持前事不咎的默契,各自有禮有節,從此便就相安無事。
八月初,持續大半年的南境國戰終於鳴金收兵。
這一仗,齊國真是傾舉國之力,付出了極大代價,最終靠著女兵補充兵源這奇招撐住了局麵,取得大勝。
宋國王師精銳都被打得隻剩十分之一,少說也得十幾二十年才能緩過勁。
戰敗的宋國派使團來到雍京,奉上戰敗賠款,並忍痛簽下和約。
兩國爭議幾十年的那塊邊境國土終於落定歸齊。
之後便是大賞功臣。
隨著大批平民女兵得到封賞拔擢,齊國迅速進入全新局麵。
這批女兵讓齊國女子看到了另一種活法。
不必終生依附父兄與夫家,出生入死去建功立業、封侯拜將,那是真正的驕傲與尊榮。
但有些先天注定的事無法回避,不是每個女子都孔武有力,也不能所有女子都去從戎廝殺。
在有心人的因勢利導下,坊間開始自發熱議女子讀書考官的可能性。
輿論很快發酵,迅速蔓延至全國。
無論朝堂還是鄉野,大家對“齊女是否也可有另一種活法”的關注之熱切,竟導致“太子蕭明宣薨逝”的消息成了邊角料。
太子的喪儀不算隆重,舉國致哀七日就結束了。
十八公主蕭寶珍被冊立為新任儲君。
因齊帝目力已喪失殆儘,精力不濟,便命淮王蕭明徹為攝政王,率眾臣輔佐儲君治國理政。
就這樣,齊國於穩中求變,開啟了立國以來首次大規模政務革新。
一個全新的齊國正在被緩慢勾勒出輪廓。
自入秋後,蕭明徹幾乎忙到腳不沾地,每天下朝回府也總帶著大量的文書、卷宗。
可他在嵐城被李鳳鳴奄奄一息的場麵嚇夠了,如今變得粘人至極。
不管再忙,隻要一時片刻沒見到李鳳鳴,便忍不住要滿府去尋她。
“蕭明徹,你真是貓變的吧?老貓就像你這樣,總把小貓叼嘴上的,走哪兒都叼著。”
李鳳鳴沒好氣地嘟囔著,陪他進了北院書房。
蕭明徹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下頜輕抵她肩窩,心裡總算踏實了:“隨你怎麼說。”
他的手臂貼著她腰側伸過去,修長手指慢條斯理翻開一份草擬文書,半點沒有避諱的意思。
李鳳鳴卻沒有太大興趣。
覷見桌上備了碟澆好花醬的山芋,李鳳鳴便伸手去端,餘光漫不經心掃過那份文書。
瞥見“歸化入齊”四字後,她訝異愣怔:“嗯?!”
“怎麼了?”蕭明徹偏頭,見她宛如石化,甚覺有趣,替她先將那碟子拿到一旁放下。
李鳳鳴回魂,雙手巴住他的臉擠到變形,眼睛卻盯著那文書:“這歸化之策,最初是誰提的?”
“父皇,”蕭明徹道,“我已命岑嘉樹帶人在研判是否可行。”
李鳳鳴默了半晌,哈哈大笑著倒進他懷裡,甚至孩子氣地蹬了蹬腿。
“為什麼突然發瘋?”蕭明徹抱緊她,雖滿頭疑問,卻被她感染了笑意,“到底怎麼了?你是認為此事不可行?”
“太可行了!南境國戰損失了大量青壯人口,若在此時推行歸化之策,可輔助人口快速補充。”
蕭明徹點頭,卻又不解:“那你笑什麼?”
世上沒有兩顆一模一樣的腦子。
但魏、齊、夏同文同種,三國君主麵臨的問題總是大同小異。
在應對“大型國戰後人口銳減的問題”上,夏國姬平君、齊帝和曾經的大魏儲君李迎,竟都想到了“與友邦搶人”的損招,這不是巧了麼?
所謂“歸化”,意即‘歸服並接受教化’,從律法上正式獲得所在國之名籍,餘生便以所在國國民的身份存於世間。
李鳳鳴在做魏國儲君時,曾就此事命徽政院主司粟琬領智囊反複研判兩年,粗擬了流程,連相應該新增或修訂哪些律法條款都有所準備。
可惜徽政院建製尚未完善,儲君李迎的路就到了頭。
無獨有偶,夏國女帝姬平君也想到了這招。
在魏齊籌備和親的那一年裡,姬平君已在夏國境內推動輿論造勢,意欲招攬旅居夏國十年以上的異國人“歸化入籍”。
萬萬沒料到,如今齊帝也想到這法子了。
這對李鳳鳴來說是個驚喜。“若夏、齊真能成功推動‘歸化入籍’之策,就證明我年少時關於此事的想法是對的。”
大魏前儲君李迎在十五六歲時的前瞻性和洞察力,竟已可比肩執政十幾年的姬平君、執政三十餘年的齊帝,這對魏國那頭當初舍棄李鳳鳴的人來說,是多麼響亮的一記耳光啊!
“回頭我讓淳於給你一份細則,”李鳳鳴樂不可支地拈了塊花醬山芋咬在口裡,“不過,這事難在開頭。”
蕭明徹頷首輕歎:“對。”
有些異國人在彆國客居久了,確實會生出長留之心。但他們會擔心即使歸化也難被真正接納,仍被看做異國人。
那樣的話,就成了無來處也無歸途的漂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