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新首腦的和談請求, 合成人那邊答應得相當爽快。考慮y市還在恢複之中,人類先往合成人那邊派遣了一隊醫學專家,以示誠意。
除了艾蕭蕭這樣的編外人員, 醫療隊裡主要是邊境據點的合成人醫生, 算不上耽誤y市內的災後重建。聯合政府沒有給祝延辰下絆子——準確的說,現在沒人敢給祝延辰下絆子。
和平時期,這人扔下好好的生活不要,親自進行致死率極高的蝕質研究。如今城內混亂還沒結束, 這人又第一時間發動政變, 手刃了自己的父親, 直接取得了聯合政府的第一領導權。
三大家族的老人也想在這場謀殺案上做做文章,可惜按照規章, 聯合政府的首腦在特殊時期確實擁有特殊處刑權。祝盛被殺時, 屋內沒有半個親信。父子兩人的對話又沒有正對攝像頭,很難弄清對話內容。事情磨蹭到最後, 誰都沒有搞出水花, 隻得安安靜靜地聽祝延辰指示。
夏涼將這些事情講得繪聲繪色,艾蕭蕭的耳朵快被她吵聾了。
“你乾嘛跟過來?”她不可忍受地揉著耳朵。
“人家畢竟很有名。”夏涼無辜地眨眨眼,“我可是要去演出的,這也是人類的誠意,好吧?”
“……我怎麼覺得更像逃避呢?”艾蕭蕭翻了個白眼。
“說得太難聽了!祝延辰肯定也要整頓夏家嘛。我的身份尷尬,不在場比較好。”夏涼聳聳鼻子, 努力做出副可愛的樣子,可惜對麵的姑娘不吃這一套。
“我們不是去玩的。老實呆著,彆給我們添亂。”
“好歹我也算在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
“嗯, 指揮不錯, 真厲害。”艾蕭蕭毫無誠意地打斷道, “那個時候我們忙著救人,沒見著您的英姿。”
說著她半躺在泥橇椅子上,眼看要閉眼小憩。
“嘖。我不信,你一定有想聽的八卦!”夏涼聲音尖了起來,語調裡盛滿無從傾訴的憋屈。
艾蕭蕭忍無可忍地直起腰,她歎了會兒氣,掏出個咖啡因棒棒糖,又細細拆開糖紙:“……易寧那邊怎麼樣了?”
夏涼表情僵了幾秒:“啊,他呀……你知道吧?他的右眼沒救回來,右臂也殘了,後半輩子隻能用義肢。”
“這我知道。”
“我聽說他還想跟著去合成人那邊,被祝延辰拒絕了,說他還沒養好……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誰知道呢。”艾蕭蕭抬起頭,看向頭頂的天空。
這次夏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場對話簡直是災難。虧她剛對艾蕭蕭升起幾分好感,熱情眼看就要被對方冰鎮了:“行吧,你說。最近氣候好像好了點?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是好了點。”
這些天,城周的蝕質在慢慢消散。城內損失慘重,祝延辰還沒來得及清理蝕質——蝕質正在自發地退開,向周一奔跑的方向湧動。
新任siga繼承了上一任的情報,腦子卻似乎缺根弦。周一比上一任懶太多,大腦邏輯也天差地彆,它顯然不打算把上一任的理解照單全收。
“周一的腦子太簡單了。打個比方,你沒法讓一條狗自發看懂哲學著作。”
“可之前的siga也不聰明吧?情報都是一樣的。”夏涼暗暗同情了幾秒周一。
“之前的siga,算是從合成人的死亡和憎恨中誕生、生長的。它對‘仇恨’有著天然的敏感和親近……唔,怎麼說呢,原生siga像是‘事件親曆者’。明白嗎?”
“……大概吧。”
“周一不一樣,它誕生得很自然。而有擁有神智後,它又被某些人養嬌慣了。siga傳遞的情報沒變,但周一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思維和立場,更像是‘事件旁觀者’,不會那麼執著。陸地環境本來就不適合蝕沼生長,這些蝕質自發出走,估計是響應周一的呼喚——潮濕、無光、壓力較大的海底,才更適合它們。”
“siga……”
“原生siga遵從本性來到海邊,而理性告訴它,仇恨對生存有利。它想要消滅人類這個隱患,再安心下海。”
“等等,等等。也就是說,當初人類要是沒開發合成人——”
“用不了二百年,蝕質就自己散掉了。”
“……”
“二百年的鬨劇,算是結束了。”艾蕭蕭仍看著天空,“開心點,我們這代人,說不定能看得到藍天呢。”
厚厚的雲層逐漸變薄,天地間亮堂了不少。
……然而它無法讓某個人的心情變好一點。
易寧站在中心廣場附近,右眼上的紗布已經拆下。他的眼瞳變成了渾濁的青灰,幾乎和眼球混為一體,眼眶周遭也留著侵蝕產生的疤痕。右側軀乾受傷較重,仍裹了挺多紗布,他整個人顯得有些臃腫。右邊的袖管則空蕩蕩的,隨風微微飄動。
他沉默地站在羅斷死去的地方。羅斷當時完全化作蝕質雨,就算有目擊者,也隻能指出個大概的位置。
易寧右臉上瘢痕遍布,又戴了麵罩,來來往往的人們忙於災後重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除了某位偷懶專業戶。
“您怎麼來這了?啊,我是夏語鋒,前些日子協助祝延辰來著。”夏語鋒抹抹鼻子。
他仍戴著偽裝,盤算著找祝延辰討點合作費。反正就結果上來說,自己也算是幫上忙了,理應拿點錢。他可是救了不少聚居地人呢!
想到這裡,夏語鋒格外滿足,恨不得將胸脯挺得更高點。他或許沒有祝延辰的天才,但他辨人身份、察言觀色可是一流的。易寧仍是元帥,打好關係沒壞處。
“我曾經收留了他一陣。”易寧看了夏語鋒一眼,淡淡地說道。
“他?”
“羅斷。有一段時間,我把他藏在指揮中心。往大裡說,我認為他和合成人叛亂有關,有利用價值。可說真心話,他之前幫了我挺多,我們又是多年的上司下屬,我以為我了解他……我以為我們算半個朋友。”
夏語鋒克製地吸了口氣。
“衝突爆發的時候,我相信束鈞才是主導。羅斷年紀足夠大,性格也穩重,不可能參與這類事——哪怕他知道真相,他的未婚妻也去世很久了。他們在另一邊許久未見,他不會有太激烈的情感。畢竟這種事,合成人中不少見……我是不是很自以為是?”
自己不該搭話的,夏語鋒悲傷地想。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他不知道該怎麼接。
“我對他心軟了,甚至妄想著,我們能來一次不錯的合作。”易寧語速很慢,他摸了摸空蕩蕩的袖管。“……怎麼說呢,這次戰爭,有我一半責任。”
“您這話說重了,是羅斷太狡猾,這種事情,誰都沒辦法嘛。”
“我是差點成為領袖的人。‘沒有察覺’就是失職,‘判斷失誤’就是罪過……我想祝盛之所以選擇死亡,也是這個原因。我們有罪。”
“哎呀,沒人會怪您的。這次您在戰爭中表現特彆好,大家都很感動——”
“是嗎?”易寧安靜地問道。
“可不是嘛,羅斷那家夥是真的瘋了,那種瘋法,誰都……”
“祝延辰也察覺不了麼?”
夏語鋒噎了一下,沒能說下去。易寧笑了。
“我在意的不是那些人的評價,我隻是後悔……為什麼我沒能更早發現?作為羅斷的上司,如果我把他作為一個人去理解,或者更早和祝延辰聯手,這場戰爭是不是有辦法避免?如果我能多發揮點作用,傷亡數字會不會更低些?”
“隻是被湯家當個招牌推上這個位置,我還以為我的行為方式已經足夠正確了。是不是很好笑?”
夏語鋒搜腸刮肚,找不到勸慰的話。易寧說的是事實,他看得出。
可他能說什麼呢?沒人能定你的罪?
見夏語鋒陷入沉默,易寧沒有繼續講話。他隻是深深看著蝕質雨後的廣場,用目光掃過石磚上斑駁的痕跡,想要把它們刻在腦海裡似的。
最後他抬起頭,看向鋪滿烏雲的天空。
“雲快散了。”他說,“真好。”
“是啊,您……”夏語鋒趕忙抓住這句相對積極的話,可他還沒說完,易寧便從口袋裡掏出了什麼——
那是一個小瓶子,裡麵裝滿了漆黑粘稠的液體,還帶著指揮中心的樣品標簽。易寧利落地打開瓶蓋,往僅剩的左眼潑去。夏語鋒嚇得愣在原地,連手都沒能伸出去。
蝕沼接觸到眼球,發出嘶嘶的侵蝕聲響。易寧捂住眼睛,痛得彎下腰去,臉漲得通紅——可他一聲未吭。
易寧默默地蹲了十幾分鐘,當他再抬起頭時,左眼的狀況和右眼差不了多少,瞳孔變得不再透明,化為渾濁的青灰色。
“接下來麻煩你了,夏先生。”易寧輕聲說道,伸出一隻手。“能不能把我帶到指揮中心?”
“您您您可彆想不開啊!”
“不會,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學,很多工作要做。”易寧抹了把臉上的蝕質,不以為意。“……我隻是想永遠記住這幾天。以後看多了晴天,記憶會被衝淡吧。”
夏語鋒愣愣地看著麵前人,突然沒了邀功的興致。
“我知道了。”他小聲說道,“我送您回去。”
y市的重建花費了整整一個月。
祝延辰作為新首腦,差點把三大家族那點家底擰個半乾。好在一個月過去,廣場又恢複了整潔的模樣。房屋還沒有完全建好,但城周已然滿是堅固的臨時板房。戰爭裡的傷者恢複了小半,不少人回到了家中。
食物方麵,軍隊在周邊獵殺了大量變異獸,用鎮壓裝置和淨化裝置進行處理,製造蛋白棒供應給群眾。維生素則用藥品供給,配合聯合政府存糧,饑荒也沒有出現。
最重要的是,二百年不散的烏雲終於散了大半。剔透的藍天露出來,陽光將灰色的廢墟刷成暖金。蝕質退去,碧綠的草芽從廢墟中冒出。希望擺在眼前,沒幾個人抱怨災後的生活質量,反而比災前還要有乾勁。
眼前的盼頭比什麼都管用。
隻是合成人的隊伍入城後,氣氛一下子僵硬不少。戰爭的傷口沒有那麼痛了,可還血淋淋地綻著。民眾可不管鬨事的是張斷還是羅斷,引起禍患的元凶是合成人,這點總沒錯。
束鈞在合成人的地盤養了一個月,氣色好了許多。他仍穿著變化出的蝕質製服,灰白的頭發和眼眸正大光明地露在外麵,全然不顧y市居民的竊竊私語。
和解談判被全程直播。
“喲,這不是那個誰嗎?”潘叔差點弄掉手裡的杯子,他嘴裡嘖嘖有聲。“灰爪這麼牛逼?煙塵呢?哎喲該不會……”
他心有餘悸地看了眼祝延辰的身段,又看了眼當今首腦的名牌,果斷決定裝傻。
“灰爪?他人是挺厲害的。”熊叔正坐在櫃台前喝酒,對兄弟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知。“不過這說的……新首腦對戰爭的解釋,這也太直白了吧?就算是人類的錯,咱也得要點麵子啊。”
“嗨,你信不信,就算說到這個份兒上,該不信的還是不信。”熊叔又開始擦手上的杯子,擦得玻璃吱吱作響。“不過狀況好歹能好點兒,煙……小祝先生挺厲害,y市那幫子精英服他,應該不會鬨太厲害。”
“還精英呢。”熊叔嗤了一聲,“咱現在藥有了,蝕質也退了。侵蝕區埋了不少寶貝,十年二十年都挖不完。再過幾個月,咱能一路挖到海邊。哥,你得把旅館擴擴,接下來客人保管激增。咱們早下手,一準能比y市那些人還富——現在求著我進y市,我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