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太近,近得都感覺到了她鼻息的溫度。
孟禹瞬間兩隻耳朵都紅起來,倏地低下頭,握筆的手心汗涔涔:“然、然後……”
該怎麼形容他們的關係。
友情之上,戀人未滿。
這段關係似乎從最初就注定了沒有結果,喬漪嫁去京市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孟禹的出租屋。
那是個夏夜,下著雨。
他結束一天的實習工作,從醫院騎著自行車回到小區,一眼就看到站在屋簷下,垂著腦袋低落的女孩子。
“喬漪——”他隔著雨幕裡喚她,輪胎濺起水花,飛速騎進車棚,停下自行車,冒著雨疾步奔到屋簷。
“下這麼大雨,怎麼突然……”
他聲音戛止,因為發現她在哭。
“孟禹。”喬漪眼前水霧模糊,雙手在身側握成拳,哽咽著:“我媽媽要給我定親,我不喜歡那個人,不想嫁……”
孟禹腦中轟響,被抽去了魂,定在原地。
淚水從喬漪的臉上衝下來,滴滴流進衣領裡,比雨淋得還要濕,她捏住他衣服,臉壓在他身前,哭得崩潰:“我不想嫁……”
不想,是這世上最無力的詞。
他們都沒有反抗的資本。
兩個人都太清醒,一個清楚自己配不上,一個清楚自己逃不開聯姻的命運,所以這麼多年,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在圖書館自習,一起出校門做課業……
總是在一起,但就是誰都沒表白過心意。
那晚過後,孟禹莫名其妙被醫院開除,院長親自見了他一麵,對他感到惋惜,卻又無可奈何,說,孟禹你彆怪我,我們也實在不敢得罪喬家。
喬家……
孟禹隱隱預感到情況,當即給喬漪打電話,電話接通的刹那,他著急問她有沒有事。
那邊靜默好一會兒,喬漪聲音蔫蔫的:“孟禹,你好好生活……”
孟禹沒來得及再說,耳邊反饋一陣忙音。
之後醫院撤回了開除他的決定,而他們再沒見過。
他是越清醒,越不能釋懷,卻隻能從彆人口中聽到她的事。
她和喬家鬨得不可開交,最後沒有按照家裡的意願嫁給滬城那位花天酒地的貴公子,而是遠嫁去了京市。
那些年,他從未停止過打聽她的消息。
她和京市蘇家長子蘇柏成婚,頭胎宮外孕終止妊娠,第二胎好不容易生下男孩子,卻因先心病不到半年夭折。
聽聞她幾近抑鬱,他都快要瘋掉。
可她已經是彆人的妻子,他沒有任何立場去找她。
多年後,她終於順利生下了健康的寶寶。
寶寶叫蘇稚杳,是個女孩兒,很可愛。
看到這則新聞,僅僅隻是母女平安四個字,都讓他比自己得子還要高興。
再後來,她離婚,診斷出蘇薩克氏症候群,被接回滬城。
他震驚之外毫不猶豫,放棄美國高薪聘請的offer,去應聘了聖約斯的醫生。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段新的緣分。
他是她的主治醫師,她是他二十年來唯一的病患,儘管她將他忘得乾淨。
就這樣,一直到今天。
他們都不再年輕。
“喔,現在還不是男朋友。”
蘇稚杳故意拖腔帶調的一聲,將孟禹的思緒扯回到現實,眼前是一對依偎在沙發裡的母女。
小姑娘笑得眯起眼,對身邊的人說:“媽媽答應了就是了。”
她這麼一調笑,孟禹轉瞬變回幾十年前的少年,容易耳紅:“杳杳……”
“孟教授。”蘇稚杳先是正經叫他,隨後眼底帶出可愛的狡黠:“我媽媽很好追的。”
喬漪被她惹得抹不開臉。
扯了扯女兒的手,輕聲:“你要說,好歹彆當著我麵。”
蘇稚杳忍不住笑出聲。
兩個五十歲的人了,談戀愛還彆彆扭扭,都不如人家小高中生坦蕩。
蘇稚杳直接拉著孟禹坐下,想到什麼,麵上露出一絲羞澀,小碎步跑到某人旁邊,抱住他胳膊,聲音隻有他們能聽見。
她漾著撒嬌的調子,溫順軟語:“我們一起拍。”
賀司嶼笑著,任她拖自己過去。
一張複古皮質沙發,正好坐下四個人,喬漪和蘇稚杳穿著旗袍,在中間,孟禹脫了白大褂,和賀司嶼坐在兩邊,兩個男人都是西裝。
蘇稚杳右手挽著喬漪,腦袋往左倒,靠在賀司嶼的肩上。
快門落下的瞬間,她使壞,把喬漪往孟禹懷裡撞了下。
“哢嚓”一聲,畫麵定格。
分彆前的全家福,在鏡頭裡永遠留存下來。
那天,去往英國的航班起飛,喬漪飛出了聖約斯這座囚籠,相識至今,孟禹終於陪著她,離開了困住他們三十年的滬城。
頭等艙安靜,喬漪雖沒有記憶,但感覺不會騙人,她內心不自覺愉快,處處都新鮮。
忍不住打開舷窗遮光板,想要看看外麵的風景,強光照進,她的眼睛冷不丁被刺得生疼。
一隻手立刻遮到她眼前,輕輕捂住她的眼。
“再等等,天就快黑了。”
視野黑著,聽覺就變得敏感,男人的聲音柔得似溫風,吹在耳邊。
喬漪輕聲應,收回抬遮光板的手。
孟禹幫她戴上眼罩,又給她蓋好毯子,說,先睡一覺,夜晚的風景更好看。
她像個小孩子,聽話地躺在座椅裡。
過片刻,她出聲:“孟禹。”
孟禹應聲,視線從手裡的腦神經研究書籍,看向身邊戴眼罩的人。
“抱歉,我這一時半會實在想不起來。”喬漪躊躇著說:“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孟禹始終溫柔:“沒關係,你問。”
兩人有那麼點相敬如賓的意思。
喬漪斟酌著措辭,沉吟問他:“為什麼,我們還沒有結婚?”
話落,感覺自己問得太突兀。
她緊接著解釋:“因為杳杳說你……她說,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是這樣嗎?”
孟禹凝視著她的臉,她戴著眼罩,他終於敢這樣直白地看她,看著看著,眼眶漸紅。
如果說過了五十歲才是他們緣分的開始,那他很慶幸自己等下來了。
忽地,孟禹笑了笑,眉眼溫和。
自語般輕聲道:“是,喜歡你很多年了。”
飛機飛向三萬英尺的高空,帶來他遲到三十年的告白。
-
回到京市,蘇稚杳上完公司安排的幾天鋼琴課後,就迫不及待讓小茸訂飛往港區的機票。
她到港區的時候是下午。
賀司嶼還在總部開會。
蘇稚杳直接去了他的彆墅,好久沒見二窈,這隻被養得肉嘟嘟的布偶貓,黏黏糊糊地蹭在她身邊,走哪跟哪。
他的彆墅大得像莊園,就是因為太大,所以一個人的時候,反而就顯得很空,很冷清。蘇稚杳四處逛了逛,百無聊賴,心想那三年他獨自被關在這裡,該有多無聊,幸好還有二窈陪著他。
在庭院曬了會兒太陽後,蘇稚杳抱著二窈回到書房裡。
她坐在那架水晶鋼琴前練琴。
二窈毛茸茸一團,趴在琴台上,做她的聽眾。
練完琴,落地窗外是落日黃昏。
蘇稚杳閒來無事,去洗了個澡,換上睡裙,再回到書房。黃花梨木打造的書房,寬闊明亮,兩麵通高的書架直達天頂,藏書多得宛若小型圖書館。
她扶著木梯踩上去,想要挑本書看看,瞧來瞧去,最後她從書架裡抽出那本厚重的《聖經》。
正準備下去,一隻手臂突然圈住她雙腿。
蘇稚杳驚呼了聲,還沒能做出更多反應,就被那人一個巧勁,單手抱了下來,穩穩放落到地麵。
《聖經》抱在懷裡,蘇稚杳回身,眼前意料之中是男人冷峻迷人的臉。
為看他眼睛,她頭仰高了,一臉驕縱,衝他使小性子:“你怎麼走路都沒有聲音的?”
賀司嶼彎唇輕笑,認下無名罪,手裡的信封袋遞到她麵前。
蘇稚杳接過來,好奇拆開,驚喜地發現信封袋裡都是那天拍的照片。
“這麼快就都修出來了。”蘇稚杳急不可待,就地盤腿坐到地毯上,《聖經》放到旁邊,將信封袋裡那一疊照片取出來。
照片拍得很有複古的氛圍感,浪漫又溫馨。
蘇稚杳一張一張地看過去,每張都喜歡,她笑著,頗為悠閒地趴下去,手肘支在柔軟的地毯,照片捏在眼前欣賞。
瞧見那張全家福,她心情雀躍,纖細的小腿勾起來,輕輕搖晃,喉嚨裡哼起調子:“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裙擺卷到大腿,光滑的真絲麵料貼著她後背和臀部,曲線十分柔美。
因俯臥著,睡裙領子裡很有分量地沉下來,漂亮的白色半隱半現。
賀司嶼今天情緒本是有些煩躁的,開會時全程冷著臉,得知她人就在彆墅裡,等著他回去,他麵色突然就緩和了。
尤其此刻,她就在麵前,眼裡盛著笑意。
她在,這棟房子就有了鮮活氣,就這麼靜靜看著她,聽她哼歌,不說話,他都覺得能這樣過到地老天昏。
一起慢慢變老。
聽起來很不錯。
賀司嶼便也坐下來,在她身邊。
他西褲下一條腿伸著,一條腿曲起,倚靠著木梯,手隨意搭在膝上,她欣賞照片,他欣賞她,眼神柔和。
不經意間察覺到他目光,蘇稚杳偏過臉,順著他視線垂下眼,看到的是自己身前的風光。
她捂住胸口,半羞半窘地嗔他:“色。”
賀司嶼勾唇笑,依舊那麼目視著她。
他穿得正兒八經,外套裡馬甲襯衫領帶都規規整整,但蘇稚杳知道,這人就是假正經,床上不知道有多壞。
她將自己想得更羞恥了,見他還是一瞬不瞬盯著她瞧,索性抬手去捂他的眼睛。
手心都還沒碰到他睫毛,就被他扣住腕,輕輕一拽,她身子一歪,被他抱了個滿懷。
當他那股頑性上來了,要在書房裡作亂,蘇稚杳本能在他懷裡掙。
賀司嶼勾緊她腰,下巴抵著她發頂,聲音溫沉在她耳旁:“彆動,讓我抱一會。”
他嗓音壓低著,附著繾綣的味道,像濃情過後枕邊的呢喃,有一腔柔情化在裡麵。
腦袋靠在他心口,感受到屬於他的體溫,和衣服上熟悉的淡淡烏木香。
蘇稚杳不自覺地漸漸安靜下來。
蘇稚杳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乖乖在他懷裡窩著,雙手環上他腰,嘴上卻是挺傲嬌,嘀咕說:“給你抱可以,但你要唱歌給我聽。”
賀司嶼不禁笑了。
還沒有人敢要求他唱歌。
夕陽照進書房,彌漫擴散,書房裡沒有開燈,四周籠著一層薄薄的橙紅色光暈,不明朗,引人遐想萬千。
他指尖揉進她濃密的長發裡,目光在落日餘暉裡變得深刻,變得邃遠。
《歲月如歌》的曲調,從他喉嚨裡輕輕哼唱出來,港樂總自帶著溫存感,他嗓音低柔,含著一點慵懶的啞,節奏放慢半拍。
慢悠悠的,很好聽,粵語歌詞酥麻著人的耳朵。
“愛上了,看見你,如何不懂謙卑。
去講心中理想,不會俗氣,
猶如看得見晨曦,才能歡天喜地,
抱著你,我每次,回來多少驚喜,
也許一生太短,陪著你
……
天氣不似預期,但要走,總要飛
……
願你可以,留下共我曾愉快的憶記,
當世事再沒完美,
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
算不上情歌。
隻是他們在跌宕的歲月裡一路走來,時間沉澱到今天,也算塵埃落定,這首歌聽來,是一種感慨,也是一種享受。
二窈趴在他們腿邊,搖擺著絨絨的尾巴。
那一刻的黃昏,世界都沉浸在安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