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宮中讀書三日一歇的日子。商嬋嬋傍晚出宮前, 就請黛玉明日上保寧侯府去玩。
黛玉笑道:“明兒父親也休沐,說要帶我去榮國府呢。父親回京半月餘,我們竟一直未去過。外祖母打發人問了好多回,我生辰時也叫鳳姐姐親自來送了許多東西。”
過了花朝節,黛玉便是十一歲了,本朝算生辰又常以虛歲計數。十二歲的姑娘, 許多人家便開始考慮親事了。
勳貴官宦人家女子倒是不崇尚早嫁, 但這婚事總要早早打算起來,精挑細選一番。
如今林如海回京,眼見得與榮國府頗為疏遠, 惦記著她“兩個玉兒”婚事的賈母能不著急嗎。
簡直恨不得林如海哪天在路上叫石頭砸昏了頭,然後立刻答應寶玉跟黛玉的婚事。
商嬋嬋聽黛玉要去榮國府, 倒想起史家來了, 笑眯眯道:“聽說上回林大人休沐, 史家兩位侯爺帶了史湘雲上門致歉去了?偏生咱們在宮裡見不著。”真是太遺憾了。
林黛玉如今回了自己家, 早已不在乎這些賈家舊事。
見商嬋嬋還這樣念念不忘倒是笑了:“罷了嬋嬋,我瞧你在這些事上可稱得上過目不忘,倒是書上的字, 跟你沒什麼緣分。念幾遍都是記不住的。”
兩人說的興起,甚至擠了同一乘軟轎,直到出宮才分開, 上了各家的馬車。
林如海為女兒身子考慮,是以請太醫開了諸多藥膳方子,免了黛玉日日吃那些苦藥汁子和藥丸子。
醫書道平肝養胃, 食穀者生。要是沒有大症候,隻要能用些合宜的飲食,便足以養人了。
連太醫都說,榮國府內配的那人參養榮丸,人參肉桂太多了些。倒不如從前林家的方子吃了見效。
何況再喝那些黃連一樣的苦藥汁,如何還能有胃口進食呢。
此時父女兩個相對用飯,林如海也不要許多人服侍,親手給女兒舀了湯放在眼前。
因笑道:“明日去榮國府,玉兒可要給你的姊妹們帶些玩物?今日我叫林忠先將那些古玩玉器整了出來登過冊子,待用過飯後,你去挑一挑,我也不知你們女兒家喜歡什麼。”
黛玉眉目彎彎笑了笑:“二姐姐喜歡棋,我去尋一副好棋給她帶了去。三妹妹那裡需得兩部書。倒是四妹妹喜歡作畫呢,偏生手裡紙筆顏料都不齊備,不知咱家這些帶上京來不曾,橫豎我如今也不常在家,不如送去給四妹妹。”
說來她也有些感慨。
年前因著她要入宮,賈母開了好長的單子叫鳳姐兒去預備,上頭筆墨紙硯自然不消說,那些畫器也是一應俱全。
雖則宮裡自不會缺,但聽說各府都著人給自家姑娘備了,賈母自然也催人去辦。
可惜黛玉並不怎麼愛畫,入了宮也白放著。
倒可憐惜春這樣喜愛作畫的,平素竟隻有兩支著色的筆,並赭石等四樣最尋常的顏色罷了。寧國府那邊不管,榮國府這裡誰又會當回事呢。
而在林如海這裡,聽了賈家自己嫡出小姐的待遇,不問便可知黛玉在那裡是什麼情景了,於是暗自冷笑了一聲。
隻是不願再提起恐惹女兒傷心才罷了。
於是隻是溫言道:“咱家這些都是全的,隻是有些放舊了,倒不好送人。明兒一早我打發人出去買一套新的來給四姑娘,才不算失禮。”
黛玉笑著點點頭:“說起畫來,明日我且得回去將商家妹妹送我的畫拿回來,白掛在那裡若是讓人碰了汙了倒不好。”
還有許多她素日寫下的詩稿,看了一半的書,那日走的急沒有帶走,這次正好可以帶回家來。
等次日黛玉看到牆上空空如也時,臉色當即就變了。
紫鵑連忙解釋道:“姑娘,原是二太太那裡,說要待一個極要緊的客。聽說姑娘這兒有一幅老太太送的頂好的字畫,便說借過去略掛一掛就送回來。隻是……隻是這也有幾日了,我也不好去催的。”
黛玉隻覺得心口發悶。
她何等聰明,一聽便明白這幅畫多半是回不來了。王夫人說借去掛一掛,自己這個晚輩如何能去要?豈不是失禮。
可是這並不是賈母的畫!這是嬋嬋送給自己的畫。
黛玉在賈家這些年,當麵背地受的那些風言風語多少有落在她耳朵裡的,隻因寄人籬下,說出來反而更沒意思白叫人添了話頭,隻能暗自氣悶落淚。
可如今,她也得太後教養了數月,太後既喜歡,皇後又明裡暗裡護持,她在宮中便處處叫人敬著。
養移氣居移體,她早已不似從前那般隻會默默躲著傷心了。
於是此時她轉身就往外走,要去王夫人跟前問一問此事。
就算她是長輩,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紫鵑畢竟跟了她多年,倒不忍見她吃虧,於是連忙拉住她道:“姑娘。您如何就自己要去。”
“二太太但凡說一句這本就是榮國府的畫,你豈不是白白叫人議論貪圖這府裡東西?便是拿回來也要受委屈的。要我說,如今姑老爺在呢,姑娘隻管請姑老爺做主就是了。”
紫鵑也不知王夫人會把畫送了人,隻當王夫人不想還。
那黛玉便是去要了回來,對上個長輩,也要受些言語了,所以連忙拉住黛玉。
黛玉也是方才惱了,如今叫紫鵑一說,便站住身子。
是了。這早已不是她從前寄居榮國府的日子,如今她是跟著父親回來做客的,萬事都有父親呢。
想著紫鵑方才為了勸她,也算是大著膽子說了王夫人的不是,於是便拉著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是為我好,可你是這家裡的人,從此後便不要再向著我了。”
“你原就是老太太的人,我去請老太太的意思,再叫你回去伺候,免得你在這裡守空屋子。”
紫鵑含淚道:“姑娘來的這幾年,吃了多少苦我是看在眼裡的,如今可算好了。”
“姑娘也不必去替我回,咱們屋裡清淨著呢,我倒不願意回去爭那些閒氣。我便在這裡守著屋子,等姑娘偶爾回來住一兩日也是好的。”
黛玉見紫鵑居然落淚,多年的委屈氣悶也湧上心頭,跟著眼圈有些紅。
而寶玉知道黛玉回來,歡喜無儘的跑過來,卻見兩人相對垂淚,連忙問著緣由。
黛玉不願對寶玉說其母的是非,於是隻是遮掩過去。
又將從家裡帶來的各色禮物分送了寶玉和三春等人。
雖然賈母苦苦挽留,但晚膳後林如海還是帶著黛玉離了榮國府。
上了馬車後,林如海便問道:“玉兒,今日你魂不守舍似的,方才當著人為父也不好問,如今你可說了罷。”
黛玉略有些踟躕。
她向來聰慧心細,什麼事都放在心裡思量許多。經過這一日,她倒有些不想告訴林如海了。
若是讓爹爹去要回來,隻怕要跟榮國府起齟齬,那府裡的人能說出什麼好話來?隻怕自家的有理也變作了沒理。
但林如海既然看了出來,她便不再隱瞞,低聲將此事說了。
林如海一聽,當時便覺得怒火往上衝。
他回京後,其實並沒有細問黛玉在榮國府這幾年的經曆。一則不忍女兒再提起此事傷心,二則他心裡也有數。
可是如今真聽女兒當麵說起來,卻比看信中字句更讓他惱怒十倍。
而黛玉見父親臉色陰沉,便道:“爹爹,若是旁的女兒也就罷了。可那是商妹妹送給我的新年之禮。來日她若是問起來,女兒竟是無話可說,白辜負了她的心。”
林如海沉聲道:“什麼叫旁的也就罷了,便是你的一頁紙,也不能就此算了!他們府上未免欺人太甚!”
說著揚聲吩咐了一句,讓馬車立刻掉頭回榮國府去。
林如海去而複還,賈璉迎出來也不怎麼理會,直接往內去見賈母。
賈母這裡也很詫異,不知有什麼事。而林如海也不肯就說,隻說請賈政來一見,有事請教。
王夫人是嫂子,林如海當然不能當麵與她對峙去,便隻請賈政來。
賈母見林如海神色嚴肅,以為有什麼朝堂中事,忙命人請了賈政來。
誰知道林如海開口所說的事居然是王氏私自拿走黛玉之物!而且那還是保寧侯府送給黛玉的畫!
聽林如海說完,賈母和賈政兩個俱是氣的麵色煞白。
賈政此人,不管骨子裡是真君子還是假君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個格外特彆極其注重臉麵的人。
他這一生,官也就這樣了,爵位也沒他啥事,所以他必須要個好名聲,能將大哥比下去。
這樣才好名正言順跟著賈母住在榮熹堂——全因兄長不成器,他隻好能者多勞,代兄就近侍奉母親——得了便宜旁人還會誇他。
況且他本身也是個迂腐之人,隻要不是損害他利益的規矩,他都十分遵守,好聽世人讚他一句人品端方,清素正直。
如今王夫人這件事是不但侵害了他的利益,更要命的是還打了他的臉!於是被戳中死穴的賈政,怒火“噌”就竄上來了。
而賈母更覺得老臉火辣辣,上回林如海說要黛玉收拾了東西走,賈母還說她做主給黛玉原樣留了這屋子,誰都不準動呢。
結果今天就叫林如海問上門來丟了東西,還是賈家當家夫人拿的!這簡直是活生生打賈母的臉,讓人說這榮國府倒像個賊窟窿了。
“將王氏叫了來!”賈政氣的還未及說話,賈母已經寒聲開口了。
賈母憤怒中還夾雜著不解:看王氏最近對林黛玉的態度,以為她已經改邪歸正不糊塗了呢。可現在居然能乾出這麼小家子氣的事兒來。
榮國府如今要跟林家親近還來不及呢,王氏居然能為了一幅畫得罪林家和保寧侯府兩家。
真是個做糖不甜做醋酸的玩意兒!好事兒一件辦不成,拖後腿一個頂十個!
賈母就不明白了,按理說王氏也是王家嫡女出身,又做了這些年的當家太太,怎麼會如此眼皮子淺!
其實王夫人這次也是被周瑞家的坑了把大的。
要早知道那畫是商家送給黛玉的,她又不是真的蠢,怎麼會伸手!
其實若真是賈母送的,以黛玉的心性雖然會有些不快,但大約也就是王夫人預計的那般,不肯開口去要。橫豎是人家府上的東西,隨他們去吧。
偏又是保寧侯府的東西,如今事發,也可說是陰差陽錯了。
林如海隻當看不見賈母和賈政的怒火。
管他們是真怒還是做作,橫豎彆想他開口寬容大度的將此事抹了去。他不能直接開口要求見王氏,但賈母這般要將王氏叫了來發落,他自然坐等著看。
於是他隻端起鴛鴦奉上的茶喝了一口,便轉頭溫聲對黛玉道晚上彆喝這老君眉,省得夜間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