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那我就期待一下了
因為劉海被透進高樓的涼風吹了起來, 亂步下意識想到很久之前橫濱的夏天。記憶中橫濱夏天是短暫的,讓人想到短促而高亢的蟬鳴,稍縱即逝。
他的思緒沒有飄散很遠, 很快又被眼前緊閉的紅門吸引了注意力。這是港口黑手黨現任首領辦公室的門。往日時分就如同巍峨的懸崖, 僅僅站在門口就會叫人生寒。
這股寒氣不僅來自於對於港口黑手黨領袖的敬畏,更有因為黑手黨首領現在的喜怒不定,殘虐暴躁, 就連跟在他身邊的密醫森鷗外對首領也是小心翼翼的。
在亂步身後的是依舊女裝打扮的中原中也以及過來順便觀察情況的綾小路清隆。中原中也現在依舊是儘量低著頭走路, 儘量避免和其他人對上視線,隻用眼角餘光觀察周圍。他現在就隻看到亂步赤紅的袖擺和紺色的長褲。而綾小路清隆則是依舊保持麵無表情的神態,目光直直地往前走。
三個少年的姿態與往日來客很不一樣, 充滿著和港口黑手黨高樓格格不入的日常感和少年感。但這份與眾不同並沒有引起任何側目, 隻有在三人看不到自己的時候,才偷偷抬起頭看走在最前麵的少年江戶川亂步。
這名白淨又纖瘦的少年據說是現在文壇上炙手可熱的人氣作家小鬆龍之介,性格在文章出名之前已經略有所聞,狂妄自負又絲毫不會給任何大前輩留麵子, 報紙關於他的文章總是少不了「以下克上」和「炎上」的詞彙,但是因為在直木獎提名上連續攬了四個名額,他的這份狂傲反倒成了一種鮮明的個性魅力。
他之所以會過來, 是因為他提出要給現任首領立傳寫書。這個提議完全合了現任首領的心意。一方麵, 現任首領年事已高,但仍抱有年輕時的追念和自豪。老人家很喜歡說自己的事, 更彆說是經過了無數大風大浪,現在是橫濱響當當的大人物,他熱愛被追捧, 被吹噓, 被讚美。現在有人給他寫書立傳, 完全是滿足了現任首領的虛榮心。另一方麵,過來給他寫作的還是現在整個日本最有名的天才家。年紀雖然輕了一些,但好歹名氣也到位了。
這也就成了黑手黨首領答應亂步過來取材。
秘書現在已經拉開了屋子的大門。大門是往外敞的,顯得屋室比想象中的還要寬闊深高。迎麵看過去的是森鷗外正在給首領打治療的針,收了針頭之後,森鷗外才抬頭朝著亂步的方向看了過去。和他分離不過兩天,森鷗外也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在這裡和亂步再次見麵。
要是亂步他們不小心折在首領手裡,森鷗外能保證的是中原中子平安無事。
亂步知道森鷗外正在看他,但是他並沒有看森鷗外,而是盯著坐在沙發椅的老人。這位曾叱吒橫濱風雲的人物現在已經因為衰老而瘦得脫離麵相,雙眼渾濁,但眼瞳的光卻是銳利無比,就像是長釘子一般。哪怕是在橫濱有名氣的殺手,與這位首領僅僅隻是四目相錯,也會感覺被他釘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亂步則是在他的注視下微微側頭。
已經一臉死相了。
亂步心裡嘀咕了一句。
現任首領剛打完針,他此刻青色血管突出,呈網狀一般浮在手臂上。他現在對疼痛感知已經不如從前那般敏銳,可能也有因為已經開始麻木了。
“你就是小鬆龍之介?為什麼想要為我寫書?”
這並不是江戶川亂步的想法,他根本就沒有興趣為一個人寫書,而且他對推理以外的類型並沒有太大的想法。這個主意是綾小路清隆提出來——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整個港口黑手黨,卻不會收到任何的阻攔。當然,進總部大樓的時候,他們已經做過相關的身體檢查,確定沒有攜帶任何刀具槍械等危險物品,才被放通行。
綾小路清隆在給亂步的台詞是「仰慕黑手黨首領的偉光,想要讓首領的功績腳後代世世傳頌,銘記於心」這種從網上抄過來的冠冕堂皇的說辭。但亂步也沒有記,當然,以亂步的個性他自然也不會記。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
現任首領對亂步的作為有所耳聞,對他的印象就是恃才傲物的小作家,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在任何公眾場合裡麵出麵過。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提出采訪首領的時候,他們遞的是青學館編輯森下雨森的名片,是經過確認才確定是小鬆龍之介本人。
首領說道:“那你覺得我怎麼樣?”
亂步這人太過聰明,反倒不屑於去說謊掩藏自己,最多也就是不說實情而已。他現在也沒有打算要和首領虛與委蛇。
“你看起來要死了。”
森鷗外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就像是夏雨連綿時低沉厚重陰鬱的烏雲,說道:“在首領麵前,說話要注意點。”這聽起來是在警告亂步不要得罪首領,但森鷗外隻是想要告訴亂步,還是他在這裡說一些多餘的話,那他不介意就在這裡把他們全部滅口了。
首領聽到森鷗外的話也沒有多餘的反應,仿佛剛才森鷗外那聲充滿威嚇和威嚴的話是不存在的。首領對亂步說道:“那你覺得我還可以活多久呢?”年紀越大的人越會希望自己的生活長長久久,越來約長壽。他們不服老,不認老,不肯老。
“一天。”
不僅是森鷗外,在場的其他港口黑手黨成員都同時緊繃起來。這個小鬆龍之介真的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此刻他們的呼吸都已經壓製到了最低,生怕自己的呼吸也會進一步激化首領的不滿,憤怒,煩躁,厭惡。
但亂步隻是頓了一下之後,很快就說道:“所以人能活的時間原本就隻有一天——「今天」,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不行。就一天。”
這個回答倒是出乎意料,也算是漂亮。但多少是在賣弄聰明,就像是故事裡麵即將要被處以極刑的囚犯被問道選擇哪種死亡方式時,說了一句「老死」那樣。並不是任何時候賣弄口舌,都會叫人覺得這個人風趣至極。有時候的口才隻會叫人覺得這是在賣弄炫耀,嘩眾取寵罷了。
要是森鷗外現在處在首領這個位置,他會笑一下,說少年不愧是好口才。然後在他得意之際,給他打個一槍,正中眉心的那種,笑容還掛在臉上,全滿臉疑惑和茫然。森鷗外都可以想象那個畫麵,然後他還會補上一句「可惜華而不實的廢話吵到我的耳朵了」。
森鷗外和其他黑手黨成員一樣此刻都是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垂著頭。但因為首領太久沒有發話,森鷗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首領的方向,發現他現在在笑,不是那種刻毒陰險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愉快的表情,這讓森鷗外當即一愣。
這江戶川亂步還能這樣得了首領的眼緣?
不至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