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衫男子語聲清朗,一雙鳳眸雖和霍危樓有些相似,可他眼尾略上挑,似乎總帶促狹笑意,此刻一語,更是毫無顧忌,仿佛即使當著霍危樓和繡衣使的麵,他也放肆慣了。
福公公從後走至門口,無奈笑道:“世子爺,佛門之地不可亂語,幽幽是侯爺從青州尋來的仵作。”
薄若幽已直起身來,福身道:“拜見世子。”
她斂著眸子,心底已知來者身份。
霍危樓之父本是霍國公世子,被長公主召為駙馬後加封定國公,而原本的霍國公之位,便由其胞弟承爵,眼前這位,自然便是如今的霍國公世子,霍危樓的堂弟。
“幽幽?”霍輕泓下頜微揚,雙手抱懷走了進來,“仵作?這樣的小美人竟是仵作?”
說至此,霍輕泓一眼看到了薄若幽身前長案上擺著的一副人骨,他麵色一變,似脫兔一般躥出了門,“公公……那是什麼,那不會是人骨吧……”
福公公笑意更深,仿佛見怪不怪了,“世子爺,侯爺此番來辦差,便是因此具骸骨,除了這骸骨,這左廂之中還停放著馮大人的屍體,您要是害怕,不如先去外麵逛逛?”
霍輕泓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白了一白,他蹙眉盯了一瞬薄若幽,似乎在想,為什麼薄若幽一個小姑娘,能這般氣定神閒的站在死人骨頭旁邊。
下頜一揚,霍輕泓昂首道:“我不是怕,我隻是覺得這些東西不乾淨,說起來,歸瀾此番南下,不是來幫大哥驗屍的嗎?怎麼大哥又帶了這小美人做仵作?喂,你真的會驗屍嗎?你去驗屍體給我瞧瞧——”
霍輕泓身份尊貴,言語無忌,薄若幽卻覺頭皮發麻,她並不擅長應付這般世家貴公子。
“你一來就胡鬨。”
忽然,一道深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眾人朝右廂看去,便見霍危樓從屋內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皺眉望著霍輕泓,瞬間,霍輕泓身上言行無忌的氣焰如霜打了一般消弭下來。
“大,大哥——”
霍輕泓規規矩矩站好,這時,坐在輪椅上一直未言語的白衫公子開了口,“侯爺。”
霍危樓朝他們走過來,“歸瀾,這是我在青州尋的仵作,安慶侯府的案子她辦的極好,我便將她帶了過來,此番你與她一道驗屍。”
明歸瀾適才便一直在打量薄若幽,此刻禁不住又看向她,似有些猶疑,霍危樓便道:“她驗屍之術頗高明,年紀雖小,卻已做仵作數年。”
此乃霍危樓第一次這般誇讚薄若幽,而聽他此言,霍輕泓望著薄若幽,少了質疑多了好奇,明歸瀾更是輕笑一聲,“能得侯爺如此誇讚,想來驗屍之術非凡,我本是大夫,以後便也不必跟著侯爺四處奔波了。”
霍危樓心道薄若幽往後並不會一直跟著她,可到底沒說出口,隻是道:“你精於醫道,此乃她所不及,此番要驗骨,你與她同驗。”
明歸瀾歎了口氣,“謹遵侯爺吩咐。”說著看向身後不遠處立著的仆從,“抬我進去。”
話音落下,身後二人上前,抬著他的座椅進了門,明歸瀾又轉動車輪,朝著放著白骨的長案靠近,霍危樓不置可否,對著霍輕泓招了招手,霍輕泓磨磨蹭蹭走到霍危樓身邊,腦袋微垂,頗為規矩,霍危樓便道:“此番乃是公差,你若胡鬨,立刻回京去。”
霍輕泓抬起頭來,一臉苦相,“大哥,我隻是驚訝那小美人竟會驗屍,不曾胡鬨……”
霍危樓聽的眉頭一擰,霍輕泓看他如此神色,眉心也是一跳,可他一臉茫然,根本不知自己何處說錯話了。
霍危樓看著這個弟弟,搖了搖頭轉身回了廂房。
廂房內,了凡和了覺還未答完話。
霍危樓一走,霍輕泓那雙規矩了片刻的眸子便又一亮,他挑著眉頭回正堂門口,屋內,明歸瀾已在和薄若幽說話,隻聽明歸瀾溫和道:“姑娘,侯爺次次辦案,皆為重案,他極少帶不知根底之人驗屍,此番帶你同來,可見對你十分信任,你不必緊張,我雖通醫理,可非說仵作之術,並不擅長,此番驗屍驗骨,還是以你為重。”
福公公站在門口笑道:“明公子家中乃是禦醫世家,他的父親如今是太醫院院正,他亦深得真傳,年紀輕輕已是京中神醫。”
明歸瀾失笑,“公公謬讚了。”
薄若幽聽見禦醫世家幾字神色微變,抬眸看明歸瀾,隻見他容顏俊逸,眉眼溫雅,尤其一雙瞳色淺淡的眸子,遠看疏離,近看之下,卻覺其內仿若一泓清泉,看著你時,仿若春風拂麵,薄若幽放鬆了幾分,“通曉醫理為驗屍之重,民女資曆淺薄,還請公子指點。”
明歸瀾笑開,“指點談不上,我隻盼你能替侯爺分憂解難,也令我免受些苦難。”見薄若幽眸色猶疑,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膝頭,“我少時殘疾,不利於行,但有舟車遠行,爬山涉水,實在辛苦,偏侯爺有令,不敢違抗。”
話雖如此,卻更見他與霍危樓十分熟稔才敢將此心明言,而他毫不避諱的提起自己雙腿殘疾,倒似豁然之人。
如此,薄若幽亦生坦然,“既是如此,民女驗骨,公子在旁看著,若有不妥,指出便是。”
明歸瀾便溫和笑開,“如此最好不過。”
霍輕泓眨了眨眼,靠的更近了,“看來你當真會驗屍啊,也不聽你多謙虛幾句。”
此二人雖一個比一個身份尊貴,可一來二人與霍危樓關係匪淺,二來皆無跋扈惡意,薄若幽便也不過分謹慎,此刻便道:“民女不敢輕言驗屍之術勝過天下仵作,卻也花費不少心思鑽研此道。”
因花費心思鑽研,便成竹在胸,不畏驗屍之難。如此,無論是麵對世家神醫,還是聲名遠播的彆的仵作,她也有十足底氣。而若一味謙虛退讓,反倒是顯得心虛作偽。
霍輕泓挑了挑眉頭,“難怪大哥會將你帶在身邊啊……”
福公公笑道:“幽幽平日裡瞧著脾性溫柔淡泊,可在驗屍之時,卻頗有堅韌性格,若非精於此道,可做不到如此。”
明歸瀾笑道:“侯爺不喜狂傲無才之人,亦不喜有才卻無勇之人,姑娘的性子,當真對了侯爺的胃口。”
薄若幽倒是未想這般多,聽著右廂又響起審問之聲,薄若幽道:“公子剛到,民女不若將昨夜驗屍所得告知公子,免得耽誤差事。”
明歸瀾笑意更深了,“侯爺還喜歡辦差勤勉之人,侯爺對姑娘,定是十分滿意的。”
薄若幽心想,今晨霍危樓便對他發了無名之火,滿意倒有,卻不可能是十分。
她既有此言,便當真不耽誤功夫,明歸瀾雖未看屍體,她卻還是悉數將昨夜驗屍細則告知,聽薄若幽驗出這般多線索,明歸瀾神色嚴正一分,眼底更帶出了兩分欣賞,霍輕泓長身斜倚在門框上,漸漸地,身子站直了……
薄若幽繼續道:“馮大人遇害之地已定了,可並未發現其他直接線索,侯爺今日便在問淨空大師的兩位入門弟子,隻是這具骸骨到底是不是為淨空大師,還是未知之數。”
薄若幽指著骸骨道:“此骸骨為男子所有,死者身量應當在五尺過半上下,死時應當在半百年歲,可隻憑這些,並不能斷定死者便是淨空大師。”
霍輕泓忍不住問道:“如何知道他年歲半百的?”
薄若幽便道:“人隨年歲增長,骨骼經脈皆會生出變化,年輕之時骨頭生長,變化極多,到了四五十歲上下變化緩慢,卻也並非不可判斷,好比牙齒會磨損,骨頭之中,恥骨等處更會生出明顯變化,到了五十歲之後,恥骨結合麵會有中間凹陷表麵粗糙,變成表麵光滑,且出現極小的孔洞,其後緣亦會變鈍,前緣則儘數隆起,四周亦是如此……”
薄若幽說著,將擺在長案上的死者恥骨拿了起來,霍輕泓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薄若幽繼續道:“如果是花甲之齡的死者,此處的孔洞會變大,成凹陷狀,而其後緣之處會銳化許多。”
霍輕泓沒聽太懂,卻覺薄若幽十分厲害,明歸瀾在旁道:“你對人之骨脈十分了解,可有人教你?”
尋常大夫多半隻會開方給藥,真正對人之骨脈十分了解者並不多,聽薄若幽的意思,她主行仵作之術,而非醫者,可她所說的這些,隻有極珍貴的醫家典籍之上才會記載,便是他,也是在十七歲之後才漸漸知道。
薄若幽便道:“義父曾教過。”
明歸瀾又問:“你義父?他可是名醫?”
薄若幽搖了搖頭,“義父也是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