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霍危樓沒有猶疑的吩咐,路柯立刻帶著繡衣使往船舷邊趕去。
到了船舷邊上,隻看到兩個小丫頭一臉驚駭的望著瀾滄江,二人是離得宋媚娘最近的,眼睜睜看她跳入江中,當下嚇得紅了眼睛。
路柯問道:“從何處跳下去的?”
小丫頭指了指跟前的腳凳,“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路柯和身邊繡衣使對視一眼,幾人解了身上刀劍,一躍便跳入了江中,樓台上一片大亂,沈涯皺著眉頭,先令無關緊要的船客回艙房休息,隻剩下了玉春班的人在跟前。
玉老板眉頭緊皺的趴在船舷邊上,隻看到底下黑黝黝的江水波濤怒卷,卻哪裡能看到宋媚娘的影子,柳慧娘身披一件鬥篷也站在她身邊,見此咬了咬牙道:“宋姐姐也實在太沒有體統了,今夜本是圓圓滿滿,偏她尋死覓活。”
“你怎麼這般歹毒?宋姐姐可是你半個師父,沒有她教你,哪有如今的你?她將什麼都教給你,你沒有半分感激,卻總想著取而代之,如今她生死不明,你卻隻顧著在貴人麵前好看,這世上怎有你這般忘恩負義之人?”
大戲落幕,角兒們敬茶吃酒,其他人則在收拾戲台左右的物件,宋媚娘一出事,玉春班的人便都聚在了樓台之上,此刻說著話的聲音略含稚氣,卻擲地有聲,眾人回頭一看,卻見是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頭,正是月娘。
柳慧娘回頭,一眼看到了月娘,她冷笑了一聲,“是她自己老了唱不了,唱不了便不唱了嘛,卻又一心爭那些虛名,她是教了我,可我稟賦在此,有她無她,又有哪般乾係?”
說著話,她指了指船舷之下,“為了救她,幾位隨侍大哥都跳了下去,若有個好歹,也不知道她黃泉路上走得安不安寧。”
月娘氣白了臉,還要再說,玉老板卻是一聲怒喝,“都給我閉嘴,還嫌不夠丟人嗎?”
霍危樓一行又折返了回來,玉老板哪裡敢讓眾人鬨開,救人的人是霍危樓派下去的,玉老板立刻拱手上前來,“多謝公子仗義相救,在下真是無以為報。”
霍危樓不理玉老板,自己也站在了船舷邊,往下一看,果然見江麵上漆黑一片,隱約能看到路柯幾人正在奮力搜尋,“點火把來。”
沈涯聞言,立刻吩咐船工,“去一樓甲板上點火把,給他們照著點……”
火把燃起,這才將船邊一片江麵照的亮堂了幾分,路柯也下了水,此刻隻看到四五道影子在江水之中猶疑,卻半晌不見宋媚娘的身影,路柯左右張望著,忽然一個猛子紮入了江水中,上麵已有人嚇得嚶嚶啼哭起來,玉老板焦急的攥著手,也不知是緊張宋媚娘性命,還是覺得玉春班在貴人眼前鬨出這等事十分不好看。
很快,一道低喝響了起來,“找到了——”
眾人忙探身往下看,果然看到路柯拖著個人往船邊遊,甲板上有人放下了繩索,很快,路柯帶著渾身濕透的宋媚娘上了甲板,於是二樓樓台之上的眾人,又忙往一樓甲板去。
宋媚娘白著一張臉躺在地上,聲息極弱,薄若幽跟著霍危樓剛上甲板便走到了宋媚娘跟前去,她先探了探宋媚娘聲息,而後便蹲下按壓宋媚娘胸口。
玉老板和沈涯跟上來,見狀欲言又止,路柯便道:“我們姑娘是半個大夫。”
會醫理的仵作當然也可說是半個大夫,玉老板和沈涯見此,便不再多問,這時,明歸瀾也被抬著下來了,見薄若幽正在救宋媚娘,便隻拿著宋媚娘手腕問了問脈,很快吩咐道:“照著最常用的祛傷寒的方子熬兩大碗湯藥來,人一醒便得喂下去。”
冬末時節,又是夜裡,江水刺骨般的冷,宋媚娘到底是嬌柔女子,又是跳江求死,自然不敢大意,明歸瀾剛吩咐完,便聽宋媚娘一陣咳嗽醒了過來。
她麵白如紙,雙眸通紅,虛虛睜眸,卻見眾人相圍,神色一時有些迷茫,這時,人群之中月娘走了上來,看到宋媚娘如此,她眼眶微微一紅,“宋姐姐,萬事都要活著才好,怎能那般想不開呢?”
宋媚娘方知沒死成,她閉了閉眸子,眼角流下一行清淚,卻是不再開口。
玉老板氣的神色不好看,見人活了忙上前道:“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幾位壯士都受了凍,實在是感激不儘——”
人既然醒了,薄若幽便拍了拍手站起了身來,月娘此刻看了薄若幽一眼,眼底倒是生出了幾分感激來,薄若幽道:“快將人送進去吧,受驚受凍,少不了要傷寒一場,照著這位公子的吩咐喂藥給她,免得生成大病。”
薄若幽雖是女子,可言談清矜,從容不迫,又是跟著霍危樓之人,玉老板忙忙連聲應了,見玉春班的下人將宋媚娘帶走,薄若幽這才鬆了口氣。
甲板上江風刺骨,霍危樓也不多留,直帶著眾人往三樓去,霍輕泓有些意興闌珊,“好好地一晚上,竟差點出了人命,便是唱不了了,也不該跳江啊。”
見路柯等人**的,霍輕泓催道:“快回房換衣裳,免得你們也要病倒。”
薄若幽便道:“稍後還是喝一碗湯藥去去寒吧。”
路柯抓了抓腦袋一笑,“姑娘不必擔心我們,這點寒不算什麼。”說著告辭,當先快步退下了。
待回了三樓,便聽見底下艙房似有吵鬨之聲,想來是宋媚娘跳江之事鬨的不愉快,不過吵鬨很快平息下來,熱鬨了一整日的樓船,終於在漭漭夜色之中安靜了下來。
程蘊之腿腳不好,夜間亦未下去聽戲,可底下的動靜還是驚動了他,待薄若幽晚間來與他說話時,他便道:“戲伶憑的便是嗓子,嗓子一倒,便什麼都沒了,無人欣賞,無人看重,生計都還是次要的,往後若再也不能登台,那才是要了命。”
薄若幽歎了口氣,“宋大家竟然就那般當著眾人跳下去了,實在是有些意氣用事了。”
程蘊之搖了搖頭,“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此番也算死過一次了,吃了苦頭若能想開便無事了,若她這般名望的戲伶,這些年也攢夠了身家,後半輩子總是能衣食無憂的。”
薄若幽想起宋媚娘登場時的身段,當真是看得出身**夫爐火純青,隻是上了年歲,嗓子不堪用了,又還要一心爭先,不由落得個不好看。所謂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無外乎如此,而繁花著錦時思危思退者卻是極少數。
想到宋媚娘那絕望模樣,薄若幽莫名覺得她隻怕不會輕易想開。
她的擔心在第二日一早變成了現實,用完早膳的她正要為程蘊之送飯食,卻被月娘堵在了一樓往二樓去的拐角處,前兩日還對薄若幽戒備非常的月娘,此刻卻有些祈求的看著她,“姐姐,姐姐能幫幫我們嗎?”
薄若幽秀眉微蹙,“怎麼了?”
月娘眼底紅彤彤的,“宋姐姐不太好,亦用不下飯食,亦用不下湯藥,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老爺不管宋姐姐,其他人也迎高踩低的……”
薄若幽尋個了繡衣使給程蘊之送飯食,自己跟著月娘去看宋媚娘,剛走到門口,薄若幽便是一愣,宋媚娘住的地方,竟是月娘艙房隔壁,正是那夜她和霍危樓猶豫不決之地。
推開屋子,屋內一股湯藥味道迎麵而來,然而聽到動靜,躺在床榻上的人卻一動不動,月娘低聲道,“姐姐,我帶昨夜救你的大夫姐姐來看你了。”
月娘走到床邊站定,宋媚娘了無生氣的躺著,雙眸微閉,眼睫分明在顫動,卻始終不睜眼,薄若幽上前來,隻看到她麵色有些不正常的發紅,便抬手觸了觸她額頭,果然,有些燙手,她又往她領口看了看,隻瞧見汗津津一片。
薄若幽心道不好,“不能這般由著她了,無論如何讓她喝藥才好。”
月娘小臉皺成一團,眼睛又要紅了,薄若幽看著宋媚娘歎了口氣,“你若不服,也得養好了身子才能與人一較高下,你若不甘,便更不能以這般模樣叫人比了下去,你如此,不僅不會令人同情,反倒更令彆人嘲弄,何必如此呢?”
月娘趴在床邊,“姐姐,你聽到了嗎?你若死了,月兒也不活了……”
宋媚娘動了動指頭,雖未睜眼,卻好似有些觸動,薄若幽看屋內有紙筆,便轉身寫了個方子給月娘,“以這個方子用藥,一日三次,冷水煎藥,她身上極熱,不能大意。”
月娘忙道:“多謝姐姐,我姐姐若好了,她親自去跟您道謝。”說著哀哀戚戚看了一眼宋媚娘,“隻不過她現在心死了,身子也半死不活了,也不知何時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