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蓋剛一打開,腐臭之味便刺鼻的溢了出來,已亡故一月的許晚淑身著喪服躺在棺槨之內,打眼看去,密密麻麻蛆蠅爬滿了她整個身體。
饒是薄若幽也算身經百戰,看到此景,也忍不住秀眉蹙了蹙,一旁的繡衣使麵麵相覷一瞬,看著薄若幽的神情都帶了猶疑和同情,寧驍更是冷冷的注視著她。
薄若幽挽袖,口含香丸,麵覆絲帕,又戴上霍危樓給的護手,這才上前去驗看,寧驍看到那副護手,麵上意外一閃而逝,又往霍危樓那邊快速的瞟了一眼。
許康為夫婦站在不遠處,根本不敢往近前走,霍危樓見他二人如此,自己往薄若幽身邊踱步過來,一看到棺中這般情形,眉頭便皺了起來。
山風極冷,薄若幽為防身上蹭上汙物,袖子挽的頗高,此刻兩截細白的胳膊嫩藕似的露在外麵,看著便令人心生憐惜,然而她一臉冷肅之意,將各色目光都隔絕在外。
寧驍和繡衣使們雖知自家侯爺不會帶個手藝不精的在身邊,可薄若幽是女子,大家還真有些拿不準,此刻見薄若幽在一片蛆蠅之間撥開了屍體的喪衣領子,眾人麵上神色皆有些精彩紛呈,寧驍本是冷眸旁觀,看到此處,眼底冷色也禁不住鬆了鬆。
霍危樓看著薄若幽彎著細柔的腰身,那些屍蟲在她手邊蠕動,而死亡一月的許晚淑不僅腐臭難當,此刻更是難辨人形,她靠的屍體那般近,竟令他有些難以旁觀下去。
霍危樓側了側身子,心底還是頭次生出這般情緒,他清楚的明白,他並非因為薄若幽是女子才生出這些從未有過的憐惜之心。
再如何不忍這也是公差,霍危樓亦不可能因為憐惜,令她草率為之,而薄若幽顯然也無此意,她獨自在棺槨邊上,這一勘驗,便是半個時辰之久。
直起身來時,分明迎著寒涼的山風,薄若幽還是出了滿身的汗,她抬手用手臂抹了抹額頭,然後開口道:“死者死因為勒死,並非縊亡。”
一言定了死因,亦為許晚淑之死定了性,若是縊死,或可是自殺,可若是勒死,便定是被謀害的,遠處許康為夫婦聽到此言麵色微變,見許康為一臉的將信將疑,薄若幽語聲沉冷的和霍危樓稟告。
“勒痕和第一位死者身上的勒痕十分相似,勒溝在死者喉頭軟骨下方,若是自縊,縊痕不會這般低。勒痕在頸部呈環形,傾斜度不高,若是自縊,繩索套在頸子上兩側痕跡是斜向上提空的。此外,她身上的勒痕較深,期間表皮破損嚴重,出血點亦多,眼膜之上亦是如此,若要剖驗相信其腦內腦膜之上亦會明顯出血,而若為自縊,則不會伴有這般嚴重的出血之狀,縊溝內亦多不見出血點,顏麵之上的充血腫脹亦不會這般嚴重。”
往棺槨內看了一眼,薄若幽又道:“死者手上有明顯的擦傷,指甲內沾著汙物,暫時還未看明白是什麼……”
她手上拿著另外一塊絲帕,那絲帕之上放著幾粒針尖大的黑色汙物,因沾了屍水,此刻顏色顯得頗為臟汙,她頓了頓又道:“這多虧許大人不曾為許姑娘好好清潔身子便將她下葬,否則,還看不到這些汙漬。”
人死之後穿戴喪衣規矩頗多,而最基本的便是要替死者整理儀表,便不說幫她擦洗身子裝扮的整潔好看了,許家人,竟連她露在外的雙手都未能好好清潔,可想而知,當日許晚淑被帶回府中,是如何被草草套了喪衣便裝裹入棺的。
薄若幽言辭清曦,語聲清亮,看也不看許康為,卻將他說的麵紅耳赤。
她又道:“她被謀害之時當劇烈掙紮過,這一點從她頸部的出血點極多,以及鎖骨和頸側的挫傷亦可以佐證,凶手當時多半是在庵堂或者庵堂附近的隱蔽之處將其勒死,而庵堂之內斷掉的橫梁當是巧合,此處問問當時最先到案發之地的人便可判斷……本來看到她手上和身上的外傷便可聯想到她並非自殺,隻是許大人故意忽略了此處。”
許康為一臉的心虛惶恐之狀,想要解釋,可如今證據擺在眼前,任何解釋皆是無力,薄若幽又道:“勒痕除了出血和形狀與第一位死者相似,左右的深淺亦與第一位死者一般,若早前還對是否為一個凶手有一絲猶疑,那現在可以確定,此案數人為同一人所害。”
“她手臂外側的傷勢,因腐爛太過,已經辨彆不出使用的是何種利器了,隻不過還是能看到明顯的邊界,且剝走皮肉之時,並未留下多餘的傷口,還是那句話,凶手擅長精巧的刀工,尤其此番許姑娘手臂纖細,他卻將刀使的遊刃有餘,多半他是靠著刀為生,或者,在某項需要用刀的技藝之上十分擅長之人。”
說著,薄若幽示意自己手中驗屍刀:“比如民女若用驗屍刀,同樣能這般剝下人的皮肉。”
她好不忌諱,霍危樓聽的眉頭微皺,“此前懷疑過廚子和屠夫——”
薄若幽卻未立刻接話,她眸色沉凝,似乎過了這幾日,她已有不同的想法,可她還未說話,霍危樓已道,“這些路上再說,現在想想還可有疏漏之處或要再驗的,若沒了,便先去淨手,我們該回城了。”
天色已不早,且此刻清朗的天氣陰沉下來,再逗留下去或許要變天。
薄若幽先將那包著汙物的絲帕放入木箱之中,然後又去看屍體,死亡一月的屍體屍變嚴重,想從上麵找到關乎凶手的直接證據已不太可能,唯有深深留在屍體上的傷痕訴說著當日發生了何事,薄若幽又確定了幾處外傷位置,而後便令繡衣使合棺。
棺槨緩緩合上,薄若幽看著緩緩消失在棺蓋之下的許晚淑秀眉緊皺,這時,霍危樓一邊令他們重新壘砌墳塚,一邊走至薄若幽身邊,“你隨本侯來。”
薄若幽不知他要做什麼,卻還是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待跟著他從西北角走出許家的墓園,薄若幽才發覺他是帶著她往前麵山穀裡去,二人走了沒多久,一道潺潺溪流之聲入了薄若幽之耳,她麵上一喜,“侯爺怎知此處有溪水?”
又走過一片鬆柏,一道沿著山穀而下的溪流果然映入眼簾,薄若幽此刻麵上還帶著巾帕,隻露了一雙眼睛在外,手上沾了汙物,身上也有些屍臭之味,到底是女子,喜潔,霍危樓還未答話,她已快步奔了過去。
霍危樓站在一株青鬆之下看著她,“此前來過,自然知曉。”
薄若幽仔仔細細將護手洗淨,這才摘下麵上巾帕,露出帶著汗意的小臉來,見溪水清澈見底,她忍不住捧著往臉上撲了撲,如今初春天氣,山上溪水依舊冷的刺骨,她也不畏,霍危樓看的挑眉,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利落的洗完,薄若幽頂著一臉的濕漉漉站了起來,她如今袖子放下,整個人亦恢複了溫婉模樣,瞧著頗有大家閨秀模樣,實則粗糙的很,霍危樓搖了搖頭,轉身回墓園去。
薄若幽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道:“兩次被勒死的勒痕幾乎一模一樣,這讓民女猜度,凶手每次都是自備繩索,而非臨時起意,隻是謀害伯府二小姐之時不知怎麼換了法子。”
霍危樓行的慢,“魏靈出行並無定數,那日或許當真是碰巧。”
薄若幽跟上來,身邊皆是參天鬆柏稍顯陰冷,可霍危樓在身側,卻令薄若幽頗為心安,她便問:“回城之後侯爺可還要去伯府?”
霍危樓轉眸來看她,見她妙目盈盈望著自己,收回目光之時點了點頭,“去。”
回了墓園,許晚淑的墳塚已重新壘砌起來,待一切妥當,一行人複又返回京城,下了鳳鳴山,薄若幽忍不住掀開簾絡回頭往山上看去,鳳鳴山上墓地陵園頗多,京城世家貴族亦在此挑選風水寶地,薄若幽當然記得,薄氏的墓園,也在其中。
“你適才想說凶手什麼?”
霍危樓這般一問,薄若幽回了神,她轉過身來道:“此前民女懷疑凶手可能為廚子或者屠夫,可如今,不知道是否是陸聞鶴忽然牽扯其中民女又看了許多詩文畫作的緣故,民女眼下覺得,凶手並非庖廚一類。”
“凶手選擇的謀害對象皆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著紅裙、身有朱砂痣為最重要的特征,家世出身亦不能忽略,且她三人皆在淩霄詩社,凶手好巧不巧選擇了她三人,這讓民女覺得,凶手一定是通文墨之輩,而他對女子身上朱砂痣的嗜好,也讓民女想到了一些傳奇話本上看過的鬼魅畫皮的故事。”
“鬼魅生而醜陋,見陽間女子生的貌美,便幻化成人加以引誘,而後將其謀害,不過是為了奪取女子們貌美的皮相,在女子的皮相上點上朱砂胭脂,而後穿在自己身上……”
薄若幽回以完,又說至此案,“凶手刀工精巧,或許在他自己看來,他奉女子皮相為美物,而他此般行徑,便如同一擲千金買畫買詩文一般,乃是剝取女子身上的皮肉拿來欣賞收藏,又或者他本身有此殘缺,便心生嫉妒欲要奪取。”
薄若幽所言已非當日簡單的推斷,她甚至描畫出了凶手此行心理,這看似殘忍的難以找到正常動機的害人之法,由薄若幽這般說來,似乎有了一個合理的答案。
霍危樓凝眸望著她,這令薄若幽有些局促,“民女是否將凶手說的光風霽月了些?這世上有些人雖書讀的好,品性卻有可能不端,又或許看著衣冠楚楚,心中卻藏鬼魅,憑一己之喜好,生出些難以想象的心思去害人……”
“本侯何嘗說你不對了?”霍危樓靠在車壁之上,“本侯是覺你驗屍驗的極好,又能有此想,看似不合常人之念,卻正好找準了凶手作案動機。”
薄若幽鬆了口氣,霍危樓便道:“若與文墨詩畫相通,亦有極多用刀之處,裱畫,玉雕,瓷器泥塑,文館自賣的書冊裝訂,哪怕賣宣紙的鋪子裡,裁紙亦是一門功夫。做這些的人,要麼最起碼粗粗識字,要麼便是整日與雅物打交道,且做的都是與刀有關的精細活計。”
凶手作案之法雖凶殘,可剝走女子皮肉之時,卻給人精致細膩之感,的確像是與風雅之物常打交道之人才有的,薄若幽得了肯定心神一安,霍危樓掀開車簾吩咐寧驍,“你去許家看看審問的如何,還有那婢女定要找到,本侯去伯府。”
寧驍在外應是,待一行人回了京城,走了沒多遠便分道而行,霍危樓帶著薄若幽直往忠勤伯府而去,待到了伯府之前,門房見霍危樓親自來,當下驚惶的去通傳。
還未走到正院,老夫人已親自來迎,“竟是侯爺親自到了?”
霍危樓先令老夫人節哀,而後才道:“此案本是寧驍接管的,今日我得了空,便也過問了兩句,今日來府上,是想再查問查問。”
老夫人一邊和霍危樓說話,一邊去看薄若幽,看看薄若幽,再看看霍危樓,眼底雖有些詫異之色,麵上倒也不明顯,“侯爺百忙中過來,此案想來不日便可破了,侯爺要問什麼隻管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