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水師的這一仗不光獲得了實在的利益，還讓江南文人對朝廷的認可加大, 豫親王多鐸最近看什麼都是高興得很, 脾氣好的不得了。
因為兩國戰事起來，很多反清的漢人一時間都沒了動靜, 閒下來就幫忙吳良輔他們做事兒的綰陌姑娘把小順治的午食放好，大大方方地做到桌子上拿起小銀勺子開挖。
七月初九的正午時分, 陽光好像火燒一樣融化著世間的一切，就連海風也是潮濕中帶著熱浪滾滾。
一直微笑著聽他們鬥嘴的小順治安靜地用著自己的午食。
一份沙拉, 一份涼拌燙青菜, 兩個白水煮蛋, 一份果物點心……。綰陌姑娘一邊用著脆甜的當地西瓜，一麵無可奈何的說道：“明明受不住偏偏是個倔脾氣, 搞得自己比人家大戰三天三夜的還狼狽。去後方坐鎮不一樣？”
小順治乖乖地聽著她的嘮叨，對著她扯動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溫暖親切的笑容，繼續用著他最近最能接受的素菜。
眼睛因為瘦下來顯得特彆突出, 臉上的輪廓愈加鮮明, 麵色委頓蒼白, 心裡是無法自欺欺人的不安--水師是他主張訓練的，攻打倭寇平定海防是他提出來的, 再好的借口都遮掩不住他的滿手血腥。
多鐸在心裡感歎一聲, 他當年第一次上戰場殺人的時候也沒皇上這樣。綰陌姑娘看見他眼底那轉瞬即逝的悲傷, 實在是不忍心。
“虧得你底子好這般折騰還沒走樣兒。否則你這樣把自己折磨一圈，怎麼回去相媳婦？”雖然是故意轉移注意力，可是綰陌姑娘也是真心的替他著急。滿蒙姑娘衝鋒陷陣殺人不眨眼, 偏偏他這個滿人皇帝心軟的一塌糊塗。
宮人上來給他續了一杯溫熱的白開水。從來沒有把武力和談男女朋友想到一起的小順治自然沒有明白她的話中之意，他輕輕搖頭不認同地回答了一句，“姻緣主要是靠緣分，相親主要是看對方的人品和性情。”
“這你也信？”綰陌姑娘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接過宮人送上來的解暑酸梅湯大口地喝了一口，樂得看他的笑話，“等你看到矮、胖、黑、醜的蒙古姑娘再說大話。”
多鐸想著喀爾喀和厄魯特送來的姑娘們，咳嗽一聲，“我也覺得所謂的緣分、人品、心有靈犀等等，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無病呻吟。嫦娥愛少年，英雄愛美人，古人就是有先見之明。不過選後自是要先看個人的品性，外貌其次。”
尚且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白開水在陽光下顯得通透潔淨，帶給他絲絲縷縷的安慰。他對著好像鄰家妹妹一樣的小姑娘，以及同樣等著看他笑話的多鐸笑得溫暖又包容，“朕以為，身高和臉龐是天生的，無需改變也無需在意。”
“但是黑、胖和個人的天然外貌無關，這屬於個人的儀容儀表修養。平時不注意個人儀容的人，品性不一定不好，相反很可能比一般人更好。但是她們卻是不適合做皇後。”
綰陌姑娘張大了嘴巴看向他，多鐸口中的一塊西瓜差點兒噴出來。當年他不願意娶自家那個黑、矮、胖的前福晉的時候，皇太極是怎麼說的來著？
“結婚了生了娃，都是一樣的黑矮胖。”
他當年咋沒有想到皇上的這句話回那個用心險惡的皇太極？瞧瞧他的前福晉給他生的那三個女兒的形貌，這虧得是他的女兒才嫁了體麵的好人家。
就見他歎息一聲，用過來人的語氣感慨萬千地說道：“皇上說得對。皇後乃是六宮之主，一國之母，當是母儀天下，如何能肆無忌憚地放任自己發胖變黑？都說一白遮三醜，這人啊，不管男女老少都要把自己收拾的乾淨利索。”
見識到這君臣倆的“厚臉皮程度”的綰陌姑娘被他們噎的說不出話來，就見小順治從善如流地點頭，接著說道：“前幾天冒險衝進來看望姑娘的那位少年挺好。”
“有膽有識，確實挺好。”多鐸也非常欣賞那位漢家少年郎。
綰陌姑娘愣怔片刻，反應過來後小不滿地瞥了他們這對兒叔侄一眼，“你們先把自己的事兒照顧好。”
多鐸立即暗示她一眼，已經知道十五叔在江南找了一位紅顏知己叫劉三秀的小順治繼續裝不知道。
他心裡想著回程的事兒，小眉頭微皺，“朕已經好了很多。這邊需要朕親自處理的事兒也都已經大致結束，估計過兩天就可以回去……。”
他說了一半兒說不下去。攝政王多爾袞不光自己親自去拜祭孔廟，他還一力主張讓他也親自去拜拜，最好三跪九叩大禮拜下來，把漢家文人的心給“拜”過來。
豫親王多鐸自然明白他的心結，他在小順治的帶動下雖然傾慕漢家文化，但是並不把孔聖人當“神”看，更不把連番鬨出不法之事的孔家後人當成正宗儒家傳人看。但是做了中原的皇帝豈有不拜孔聖人的道理？
小順治自然非常明了這個時代孔聖人的地位牽扯到的“道統”、“治統”的關係，而對於他這個剛剛入關的“滿人皇帝”，交好孔家後人這個招牌以示對“道統”的誠意也確實非常需要。
他瞅著多鐸勸說的目光，遠遠地望著泉州的方向，回憶著記憶中李贄故居的地方，在心裡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然而他努力地做好心理建設去參加孔聖人誕辰，卻是最終沒有成行。這也就導致了後麵他也就一直沒去孔廟拜祭，然後就成了有清一代的慣例。
或者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吧。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在甲板上用夕食的時候，突然看到多鐸神色凝重地走了過來，腳步踏在木質的甲板上落地有聲。
快要落下的太陽猶自燦爛地照耀著世間萬物，紅通通的小模樣在海天儘頭掙紮著不願意落下。本來正覺得小太陽和頑皮晚歸的小娃娃們一樣可愛的他心頭一跳，猛地站了起來。
豫親王多鐸麵色沉重，語氣是同樣的低沉，“剛剛送來的消息，滹沱河決泛，衝毀了深州、束鹿縣城。”
小順治瞬間睜大眼睛呆立原地。
他知道原本曆史上的這個時間段黃河下遊水患頻繁，尤其是事關京畿之地安全的直隸地區在每年雨水泛濫的季節的水患問題。所以他一進關的時候就特意叮囑過，每年都特批很多銀子去修繕、維護堤壩，還因為一時之間沒有更好的治水方法大力修護前朝潘季馴留下的治水工程。
滹沱河安穩了好幾年，如何突然會泛濫？
“目前已經確定的是溺死者大幾百人……麥地--全被淹了，一片汪洋。”這兩年性情越來越和樂的豫親王眉頭緊皺，臉上的擔憂表露無疑。朝廷兩方用兵，糧草本來就緊張，卻是要眼睜睜地看著馬上要收獲的麥子就這麼沒了……。
大幾百人？小順治麵色發白，雙手不知覺地握成了拳頭。
他狠狠地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裡剩下的事兒留給喀蘭圖和鼇拜負責，我們即刻趕往受災的州縣。”心念電轉見，他做了決定，更改自己的回程路線直奔受災地區。
不知道該怎麼勸說的多鐸滿臉糾結地答應下來。鼇拜和喀蘭圖也不好勸說皇上，這個時候誰也沒有膽子去跟皇上說應該去拜祭孔聖人。
孔聖人您愛國愛民，大人有大度。幾位大臣一麵在心裡默默地琢磨著怎麼不讓這個事兒影響到一直沒去過孔廟拜祭的皇上在漢家文人心裡的接受度，一麵緊急地安排好回程事宜。
七月十二這天，陽光好像是要把人烤化了一樣的炎熱，濕潤鹹腥的海風夾裹著滾滾熱浪席卷著海麵上的每一個生靈。
小順治和來時一樣直接坐船從海上用最快的速度朝北趕。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趕到了深州又能做什麼？下水救人用不到他，重新蓋房子熬藥防疫也用不到他。朝廷已經在有條不紊的安排救災事宜，他去了不光不能幫上什麼忙，或許還會因為他這個“皇帝”的到來耽誤很多人做事。
可是他想趕過去看看，看看那條記憶中的滹沱河。
“……霞明深淺浪，風卷去來雲。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發源於山西的滹沱河當地人俗稱浮滔河，一路向東流至河北與子牙河相彙入渤海。全長三百多裡，有著古老悠久的民間傳說，也是曆史上的兵家必爭之地。
初秋的太陽沒有了夏天的炎熱，卻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和萬年來的每一天一樣不疾不徐地照耀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小順治站在滾滾翻騰咆哮的滹沱河邊，望著淹沒了一切的汪洋大水，望著渾濁的洪水中漂浮著的木板、麥梗、布片……
“水清幽幽，水中藻荇交橫，水鳥遊魚相樂。兩岸草青青，樹森森，人垂釣，如同江南水鄉啊喲，如同江南水鄉的悠閒幽幽啊喲……”
現在的滹沱河，沒有了可以讓藍天、白雲，大樹倒映水中的清澈見底；沒有了孩子嬉戲打鬨的笑聲不斷，林中蟬聲、伏蟲聲的聲聲入耳。當然也沒有了天地間生靈們的熱鬨歡快，沒有了人類的“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務者窺穀忘返……”
眼底一道閃光亮起，他上前一步彎腰拾起，一顆半陷在汙泥裡的，小娃娃們串著做手串戴的玻璃珠子躺在他的手心，耳邊似乎又聽到衣衫襤褸的災民對著洪水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和天上的太陽一樣沉默。
這場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場官官勾結的貪腐案漸漸地浮出水麵的時候，小順治回到了京城。
不管是牽連其中的滿人，還是漢人，亦或者是內務府，宦官們，統統下了大牢。多爾袞給牽連在內的一個正白旗的貝勒撞木鐘，可是誤以為小順治會借此機會大開殺戒的他沒想到小順治會不帶猶豫地答應下來。
還沒休息過來的小順治笑著解釋，“阿爾哈圖不是主謀，也算不上貪腐居多，刑部最多消掉他的貝勒爵位，叔父不用擔心。”
多爾袞很欣慰向來憎恨貪腐的皇上沒有要借此擴大事態，不分輕重地製裁，稍作沉吟後開口，“阿爾哈圖眼皮子淺受處罰是應該的，給他留條小命就行。叔父是另有擔心。”
“我們滿人以前以打仗為主，有文化的不多，懂漢字的更不多，所以目前大清的地方官大多都是漢官，這次牽連在內的也都主要是漢官。如果把此次牽連在內的漢官都是按律嚴辦，怕是要引起漢家文人、漢官們的反抗情緒。”
小順治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的擔心所在，“叔父說的侄兒明白。文人一張嘴白的也是黑的，黑的還是黑的。不過這次侄兒另有打算，應該可以從側麵預防。”
他本來在去泉州的路上就因為多鐸和漢家文人的鬥氣用各種方法宣揚新文化、新書畫而想到了此事。原本曆史上有清一朝嚴格的文字管控要儘量地避免，不若有他首先開始適度的言論開放做個先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侄兒覺得我們對於民間的反清、**言論，應當和治水一樣有效的引導梳理才是正理。宋朝出現的民間小報，前朝大量發行的官方朝報，都可以用起來。”
多爾袞乍一聽眉頭一皺，不過他細細地琢磨明白後不由地眼睛一亮，可他隨即又擔心這個方法不適合他們滿人--他可是非常清楚地知道，滿人在漢人的嘴裡真的沒幾句好話。
明白他心中所想的小順治笑得自信，“叔父莫擔心。我們構建一套自己的文字傳播方式，把事實公告天下即可。朕相信老百姓心裡會做出自己的判斷。這世上沒有誰喜歡貪腐之人，明辨是非的人總是占大多數。”
說著話，他把自己這些天整理出來的稿子--有關《大清商報》《大清文報》《大清快樂報》等等報紙的操辦發行細節，從禦案上找出來遞給多爾袞。
多爾袞看到這份完全不同於官方小正楷字的稿子，首先誇獎的是小順治的字，“皇上的字大有進步。”
正要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的小順治忍不住笑出來，“多謝叔父誇獎。”
“不是誇獎，叔父是實話實說。”多爾袞很是歡喜於皇帝侄兒的書畫天賦，雖然到現在他也看不懂那些隨手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