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此,當母妹出現時,他無需太多掙紮,就舍棄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活著的人,怎麼也得更重要不是?
可惜彭澈自從出了晉陽往南,就再沒見過母妹的麵,柏欽和他一路,而另一路親衛押著他母妹,早一步出發了。
跟著柏欽穿過湖泊上曲折迂回的廊道,踏上蓬萊仙居,他的大仇人就在裡頭,而他能不能順利和母妹離開,卻隻能看對方的意思。
他臉色眼神皆陰沉,雙拳緊緊攢起,心臟急促跳動著。
此刻的彭澈,早沒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霽光形象,一身黑色紮袖胡服,風塵仆仆,下頜微有胡茬,甚是落拓。
柏欽進入廳堂前,回身一笑,道:“彭公子略等。”
這人麵上永遠都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不過他不用彭澈回答,說罷就大步進去了。
彭澈在大門外廊道的台階下站了半個時辰。
剛踏入四月,孟夏時分,午間驕陽似火,火辣辣地從頭頂射下。他額際慢慢沁出一層薄汗,彙聚成珠,順著臉頰一路滾落下來。
彭澈沒有去擦,甚至連眼睫也沒有顫動一下,他靜靜佇立著。
終於裡頭出來一個青年男仆,說主子讓他進去。
不是請,是讓。
彭澈挺直脊梁進去。
極寬敞極奢華的廳堂,隱隱還有絲竹和女子嬉笑的聲音,入得大門,隻見裡頭分坐了十餘人,年紀老中青都有,每席還有美姬斟酒伺候。
最上首,放了一張深紫色的楠木大案,透雕了雲龍紋的楠木大座屏上,精描細繪了一副雄鷹展翅圖,雄傲於頂,睥睨眾生。
屏風前,大案後,坐了個年約三旬的青年人,他一身玄色深衣,麵容白皙俊美,鼻梁挺直,眸子如兩泓碧水,顧盼之間,極為攝人。
此人正是彭澈畢生大仇人,揚州陳佩。
陳佩姿態閒適,唇畔挑起一抹漫不經心的微笑,他懷裡還摟著一個嬌小而極美極豔的女子,手隨意探進對方衣內褻玩。彭澈認得她,對方是他董姓同窗的親二嫂,那豔名傳遍大江南北,和他親表妹齊名的南姝樊女。
樊女似乎忘卻前塵,十分溫順。後者見彭澈來了,隨意鬆開手,她攏了攏胸前淩亂的衣襟,低眉垂目跪坐在一邊。
陳佩目光隨意掃過來,“彭澈?彭氏六公子?”
他隨口一說,表情十分平靜,似乎未曾做過滅人滿門的事情。
“是。”
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聽到這個舊日稱呼,竟然是出自仇人嘴裡。彭澈垂下眼瞼,費儘全身力氣,才壓下刻骨恨意。
他恨陳佩,恨不得吃肉寢皮,這點堂中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他不能表露,因為母妹還在對方手裡。
但拱手見禮之類的,彭澈實在乾不出來了。
好在陳佩也不在意,他端起酒樽,似笑非笑道:“彭澈,你姑母待你有大恩,你都能毫不猶豫背叛,果然甚合我意。”
他縱聲大笑,堂上冷眼旁觀的諸人都是他的心腹,自然沒有可憐彭澈的,又是一陣哄笑聲。
彭澈閉目,急急喘了幾口氣,默念多次阿娘妹妹,這才將即將撲出的仇恨怒火死死壓抑下來。
陳佩笑罷,也不廢話,直接說:“彭澈,柏先生所言,你若供我驅使,待事成之日,我必放你母妹三人安全離去。”
“此話,確實是我的說過的不假。”
“一個月前,西河大軍大敗於盟軍,晏慶二十八萬大軍覆滅,敗退上郡;半個月前,霍珩率大軍攻破上郡膚施,晏慶徹底潰敗,並州七郡落儘霍珩之手。”
謀算不成,這陳佩居然還很講道理的,他說:“當初,柏欽讓你乾的,就是偽造軍報,把晏氏母女誆往遂城,你辦到了。即使晏慶最終潰敗,但也與你無關。”
彭澈方才被他說得一顆心懸起,麵色難看,如今峰回路轉,他忍無可忍,倏地抬頭看向陳佩。
陳佩也看著他,忽地問:“那柏先生問你,晉陽往遂城送了幾封軍報,你說四封,可是真的?”
這一起一伏真會要了人命,彭澈真沒想到這個問題會突然被提出來,好在事涉母妹性命,他發揮超常,十分鎮定且肯定地說:“我和柏先生說過,我事後就回了值房,沒親眼看到,隻估摸著是四份。”
“哦。”陳佩一臉恍然大悟。
老實說,彭澈的表現真的非常好了,陳佩並未看出破綻,也無證據,不過無妨,反正人在他手裡,證據什麼的並不要緊。
他淡淡一笑:“言而有信,是我的好處之一,既然答應了放你三人離開,那放了何妨。”
不待彭澈高興,他又補充一句,“隻是你的表現我不大滿意。”
陳佩笑意一斂,眉目冷峻,聲音又冷又硬,十分危險,他淡淡道:“這樣吧,我再給你半個月懲罰。”
“我放你母妹三人離去,三日後,我再遣死士前去追殺。這三日內,你們自可隨意行走藏匿,我絕不使人跟蹤;死士會連續追殺半個月,若是半月內還是無法把你們殺死,那此事便一筆勾銷。”
“你們若逃過這半月,日後或投奔他人,或隱姓埋名,或積蓄勢力,尋我報那滅家之仇,皆可!”
陳佩居高臨下,眉目間說不出的傲然與肆意,“我,隨時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