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就是哥哥出事的那年嗎?”青楓突然抬起頭,冷不丁的問道:“我和哥哥長得這麼象,你們當時怎麼知道救上來的是我,不是哥哥呢?”
爸爸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駭住了,象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怒氣衝衝的高聲說:“廢話!當爹媽的還不認得自己的孩子嗎!”
“難道你希望我們救你哥哥,不救你?”
青楓不再說話,長久的看著照片上的倆兄弟。
青楓一夜沒睡好。自從亞蘭的表哥給他算過命之後,他就開始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青楓愛讀書,他看過馬克吐溫的一篇文章,裡麵提到馬克吐溫有一個孿生兄弟,出生後不久有一次和他一道在浴缸裡洗澡時不慎淹死了。馬克吐溫長大以後陷入了困惑:幼小的雙胞胎誰是誰連父母也分不清,當年淹死的究竟是他兄弟,還是吐溫自己?假如真的吐溫早已淹死在浴缸裡,現在活下來的就該是吐溫的兄弟——但如此一來吐溫又到哪裡去了呢?他究竟是死去了,還是以他兄弟的名義活下來了呢?假如是後者,那麼究竟是吐溫變成了吐溫的兄弟,還是吐溫的兄弟變成了吐溫呢?這個有趣的哲學和倫理問題曾令青楓久久咀嚼,可沒想到馬克吐溫的困惑有一天竟會落到他身上。青楓輾轉反側,照片對他的震動很大,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和哥哥如此相像,假如當時被救上來的不是他而是青鬆,父母錯把哥哥當成了弟弟,那麼真正的青楓已經淹死在了青岩河裡,活下來的反而是哥哥青鬆了。——也就是說,他是青鬆,不是青楓,青楓已死去,他頂替弟弟以青楓的名義活了下來!所以亞蘭的表哥算定他的生辰八字屬於一個死人,因為真的青楓確確實實已經在七年前死去了!
青楓冷汗淋淋的從床上坐起,不可能,不可能,太荒唐了,荒唐透頂。初生兒可能混淆,一個八歲,一個十歲的兒童怎麼會搞錯呢?他和青鬆畢竟不是孿生兄弟。再說,假如他是青鬆,為什麼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溺水喪失的記憶這樣徹底嗎?他又怎能順利的扮演青楓,不被爸爸媽媽乃至老師同學識破?這是一個不可能做到的難題,因為青楓很聰明,青鬆是低能兒,聰明人可以裝傻,傻瓜卻絕不可能扮聰明。他還是他自己,沒有變成馬克吐溫的兄弟,是亞蘭的表哥算錯了命,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本是不足信的。
青楓找到了充足的證據證明他還是青楓,不是青鬆,但懷疑一旦湧現就如鬼上身揮之不去。他覺得空氣中有了另一個人的呼吸,有一個影子時時刻刻跟隨著他。他經常聽到一個稚嫩的童音在喊他:“青鬆,青鬆。”仔細一聽卻又是:“青楓,青楓。”他經常獨個兒照鏡子,對著那個白洞中的虛像出神,時間長了,鏡子裡的自己會陌生起來,變成另外一個人……十五歲的陶青楓被巨大的疑團煎熬著,幻聽,幻覺越來越多,他越來越難以集中精神,一點最輕微的勞碌都使他疲倦。為一個不知道他是誰的人活著是很累的,他感到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走路不能腳踏實地。他努力回憶過去,“如果我是青楓,我總該想得起一點小時候在爸爸媽媽身邊的事情,”結果他想不起。“如果我是青鬆,我也該想得起一點在青岩外婆家的事情,”仍是一片空白。他悲哀的發現自己掉進了馬克吐溫的浴缸,在深水裡掙紮的是一個沒有過去的嬰兒。他是青楓,不是青鬆。他是青鬆,不是青楓……他的失憶把一切全搞亂了,任何可能性如今都存在。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聰明,青鬆笨,人的智力不可改變,所以他還是青楓,不是青鬆。
可是人的智力真的不可改變嗎?他過去滿有把握的事情現在都沒有把握了。青楓趁爸媽不在,找到鑰匙打開裝文件的鐵匣子,在那張兩兄弟唯一的合影下麵翻出了證明他出生合法性的青鬆的弱智證明。他看著那張黃兮兮的紙頭,看見上麵父母的親筆簽字和醫院的大紅圖章,竟憎惡得渾身發抖。他把弱智證明扔在一邊,單把合影拿回自己房間,壓在枕頭底下,時時拿出來看,睡覺的時候便做起從未做過的夢來,夢見小時候,夢見青岩,夢見哥哥,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忽而哥哥的樣子變了,變成照片上的他,而他急急慌慌去照鏡子時,看見的卻是哥哥青鬆的影像……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