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1 / 2)

那一夜下起了雷暴雨。天水洗刷著房子,閃電把窗玻璃照得雪亮。青楓躺在床上,翻來滾去,痛苦不堪,身下的床板象被雷劈中了著了火似的在燒灼他。他的頸上身上爬滿了成餅成片的紅疙瘩,這些過敏起的痱子奇癢無比,他抓著撓著,皮膚上麵沾滿了斑斑的血跡……他知道了他是誰,亞蘭表哥給他算的命沒有算錯,真正的青楓已經在七年前死去——青岩河邊的墓碑上寫錯了名字,叫陶青鬆的孩子沒有死,他一直在這世上活著,頂著陶青楓的名字渾渾噩噩地活著……

電光炫花了他的眼,雷聲震得他腦袋發昏……一個死去七年的人複活了,帶著一身的血點從墳墓裡爬出來了。他一無所有,在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認識他,而除了鐵匣子裡那張寫著他名字的弱智證書之外,也沒有一樣東西屬於他。他唯一擁有的記憶,也在七年前那場悲慘的大水中失去了——他在那場大水中留住了生命,可父母並不知道救的是他,父母不知道,他們七年的撫愛用在了一個他們並不寵愛的孩子身上……

他象溺水的人一樣喘息著。什麼鋒利的東西象錐子一樣地刺痛了他。可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十分的痛,那種曾經錐心刺骨的痛早已停止了,神秘的失憶把這種痛和低能兒陶青鬆的過去一起遺忘掉了……他隻是感到悲傷,深深的,無法遏止的悲傷……

他把臉貼在堅硬的床板上,他又聽到了那個孩子的聲音在床底下喊他——不,不是一個孩子,是兩個孩子,兩個稚嫩的童音互相呼喚著:“青鬆,青鬆,”“青楓,青楓”……他仔細地聆聽著,那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聲音,從遙遠黑暗的世界裡傳來的聲音。照片上勾肩搭背的兄弟,記憶裡相親相愛的兄弟,他們正站在七年前的忘川之上向他凝望……滾熱的潮水湧向眼眶,他瞪著簌簌發抖的玻璃窗,他仿佛在上麵看見了什麼東西的影像,刹那生滅的電光之外另有一個永恒不滅的光芒照射著黑夜……在那光芒裡麵,他看見了他遺忘了的歲月……

十二年前,一個五歲的小孩來到了青岩。他還不太會說話,整天呆呆的站在玫瑰糖店門前鋪著青石板的街上,等爸爸媽媽回來接他……

爸爸媽媽來了,還有弟弟,弟弟放暑假也到青岩來了。他摸著堅硬的鋪著草席的床板,有多少個夜晚,他和弟弟就頭碰頭地睡在這張舅舅用山上砍來的木頭為他打的小床上。鄉下夜風冷,他半夜起來給弟弟蓋被子,把大半張床讓給睡相不好的弟弟,自己蜷縮在床邊一整夜也不把他弄醒……

在這世上的人裡,他最愛弟弟,他們整天形影不離。他給弟弟摘渾身是刺的刺梨,手指頭刺出了血也不怕痛。他在青岩河裡摸魚蝦,摸螺螄和菱角,摸到多少都給弟弟吃,自己一口也不吃……弟弟也最愛他,比誰都更衛護他。他小豹子似的和街上欺負他的野娃兒打架,打得鼻子出血。他把癩咯寶丟進麻子家的鐵鍋,假裝摔跤撞翻紅鼻子家的板栗攤,因為麻子和紅鼻子經常在背後說他的哥哥憨……

他對著窗戶笑了,他昨天還在街上碰見紅鼻子,她還在提當年遭他們兩兄弟撞翻攤攤的事……他最盼望放暑假,一放暑假弟弟就來了……但是弟弟要走了,他明年暑假不來青岩,後年也不來了,爸爸媽媽要帶他去北京,去上海……那天黃昏他們在青岩河邊釣蝦時他問他:

“北京上海哪一個大?”

“差不多大。”

“北京上海哪一個遠?”

“差不多遠。”

“那你去了北京上海,還來不來青岩呢?”

“不一定,要看爸爸媽媽有沒有時間。”

“哦……”

“你放心,就算他們沒有時間,我一個人也可以來青岩看你!”

“真的嗎,他們不準你咋辦?”

“他們會準的,我有辦法。”

……

一道強烈的閃電象照相館的鎂光燈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他看見了一幅畫著大海椰樹風景的幕布。兩個新剃過頭的短衫短褲的小男孩正從幕布前麵分開,蹦蹦跳跳地跑下嘎吱作響的木樓梯,他們手牽手從照相館的兩層小樓跑到鋪著青石板的街上,向一座樹木蔥蘢、山門高大的寺廟跑去……

那是迎祥寺,七年前的迎祥寺……深夜人闌,兩個小小的黑影翻過高牆,跳進黑黝黝的院子,他們象一對野貓無聲無息地溜進大雄寶殿,從打盹的毛老爹身畔溜過,在供桌上的匣子裡取出了一件閃耀綠光的東西。

“我們算不算偷東西?”一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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