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如您所願
我在一棟老舊的雙層閣樓中醒來。
醒來時,我聽見有人在呼喊:
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
太宰治。
所有景象破碎而後重組, 色彩褪去又鋪開, 不停變幻的時間與空間終於定格成清晰的畫麵。
在醒來前無儘混亂的世界裡, 有個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地重複同樣的音節, 我無法理解這些音節是什麼含義,為什麼出現,誰在發聲。
後來意識逐漸增多,我才發現一遍遍不厭其煩重複這幾個音節的人正是我自己;也發現了實際上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隻在我心中回響。
太宰治。
太宰先生。
這幾個音節究竟是什麼?
為什麼念起它們的時候, 心臟的位置隱隱發燙,那份沉甸甸的溫柔和熱切遠遠重於魂靈本身可以承載的重量。
我無比想要探尋這個疑問。然而我見不到自己的形體,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隻有間或擁有的思考能力讓我意識到自己並非一團空氣,而是一個魂靈。
是的,我並非時時清醒著。我有時候會陷入混沌, 喪失邏輯能力和判斷能力,隻能糊塗而茫然地待在空氣裡。
那個時候,連空氣仿佛都在排斥我。是我的誕生擠占了周圍的空氣麼?不然為什麼像是被擠壓, 又像被撕扯。
每一次喪失意識,我以為自己就要消散了。但我終會醒來, 在無數次莫名其妙的對“太宰先生”的呼喚聲中醒來。
我痛苦又茫然。
我究竟為何醒來?又因何存在?
這個世界就連空氣都容不下我。
的確, 我是魂靈,能上天入地 ,能無所不往。
但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我要醒來?
難道我存在的意義, 就是遭受這無止境的空虛和慘痛的折磨嗎?
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醒來的閣樓周圍荒草叢生,人跡罕至。
那個房間空蕩又寒酸,還有激烈的打鬥痕跡。不過這都與我無關。
我在意識清醒的短暫時間內,斷斷續續地飄離閣樓,去往人群聚集地。
尋找一個答案。
人群鮮活的喧鬨聲讓我很不好受。我下意識以為我和人類不是同樣的物種——尤其是他們身體各個部位一次次穿過我的時候。
他們的嬉笑怒罵成了刺耳的轟鳴,四麵八方窸窸窣窣向我湧來,給魂靈以幾近窒息的壓迫感——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呼吸。
突然,疼痛再度襲來。
意識被扭曲的強烈撕扯感讓我想嘶吼尖叫、崩潰哭泣。可我隻是魂靈,我連像人類一樣抱頭蹲下來發泄都做不到。
“太宰先生……”
無論你是誰,求求你快出現。不然,讓我死了心、徹底消失也好啊。
我已經……
撐不下去了。
*
“太宰先生出去了嗎?”
“是的呢,一大早就往街頭酒館那邊去了。”
終於,我趁著清醒艱難地打聽到了一家名為“武裝偵探社”的公司,據說太宰先生就在裡麵。
見到他之後,執念消散了,就離開這裡吧,放棄這苦痛的掙紮。
我默默地對自己說。
應該沒有什麼能叫我為之忍耐了……
“太宰先生,國……國木田先生正在滿大街地找您!”
白發的少年氣喘籲籲地衝進酒館,似乎在試圖提前通風報信。
然而酒館門口前腳接後腳地進來了一個戴著眼鏡的黃發男人:“太宰!!怎麼又跑來喝酒!你想喝死自己嗎?就算秋不在了,你也犯不著這樣沒節製地喝!喝出事來我可不管你這混賬!”
我跟隨他們而來,目光落到那個人身上。
他就是太宰,他們叫他“太宰先生”。
那是個棕發鳶眸的年輕男人,渾身纏著雪白的繃帶,像是傷病未愈,臉上卻掛著懶洋洋的笑。他靠在酒桌邊,姿態慵懶,周身有一種極吸引人的特殊氣質。
在見到他的刹那,我的思考力和判斷力完全罷工,全宇宙的流浪行星一同墜落擊中了我的靈魂,我的意識被炸得一片空白。
……
我記起來了,我全部記起來了——
我是竹下秋。
太宰先生,就是我即使在地獄中被折磨了一千一萬遍,也要回到他身邊的存在。
太宰治。
太宰先生。
他是我的太宰先生啊!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自己半透明的身體,當我記起我是誰的時候。
但是,除了我自己,仍然無人能見。
我攤開手掌看了看,然後捂住自己的臉,把臉埋在雙手中,吸了吸鼻子。
竹下秋,你怎麼能忘了呢?
*
“秋?”
酒桌邊的男子歪了歪腦袋,疑惑地反問了句。
我以為他在叫我,下意識想要應答。然而消失在虛無的聲音讓我清醒過來,也發現了太宰的語氣並不尋常。
國木田獨步皺眉:“秋怎麼了?……你該不會醉得連秋是誰都不知道了吧?”他看了看窗外,“現在可是大白天!”
“……秋是誰?好像印象中有這麼個人來著。哎呀,年齡大了記憶力反而衰退,真叫人困擾。”
出人意料地,太宰的反應是真實的疑惑。他放下手中拎著的酒瓶子,看向中島敦,笑著問道:“年輕的敦君,你能告訴我,國木田君口中所說的秋是哪位嗎?”
……是我啊,太宰先生。
他難道把我忘了嗎?
而麵對太宰的發問,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都驚呆了。
國木田:“你說什麼?”
太宰:“我在問敦君,秋是誰。”
國木田一時語塞,順著太宰的視線看向中島敦。
中島敦磕磕巴巴道:“是您的,呃,您的……同居者!對,同居者。還有戀人未滿和相互追求的關係!”
他說完,緊張而期待地看著太宰治。
然後太宰哈哈一笑。
“原來是同居者啊。帶人回家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啦,有一兩個記不清楚也很正常。至於追求者……”
太宰用手指撥弄了一下他蓬鬆微卷的棕色發絲,一點也不羞澀、落落大方、甚至帶有一絲炫耀意味地道:“那就多到數也數不過來了呢!”
我:“……”
太宰俊美的臉上沒有紅暈,說話時條理分明、口齒清晰,看上去沒有醉態。
那就是說……他說這番話是認真的。
國木田獨步瞬間暴跳如雷。
他像是聽到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拎著太宰的領子狂噴唾沫:“你在開玩笑嗎太宰!什麼叫經常帶人回家,你怎麼能把秋……”
中島敦也滿臉震驚。
……
麵對這個無比荒謬的事實,我遲鈍地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太宰說的“舍不得秋”,就是這樣舍不得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他用這樣輕佻的語氣說起我了,自從他承認我為未來的戀人後。
太宰的說法太過浮誇,讓我意識到了什麼。
所有關於他的回憶一齊翻湧上來,那無數次隻有我們兩人的夜裡,呼吸的頻率都是默契,哪裡容得第三人插入。同居即是我們兩人的生活,他怎麼可能帶彆的人回家過夜。
太宰先生,你究竟是在騙國木田中島敦,還是在騙你自己?
*
太宰攤了攤手,聳聳肩:“啊呀,是玩笑啦,突然想捉弄一下國木田君和敦君,試探試探你們的反應而已。我怎麼可能不記得秋呢……”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國木田獨步揍了一拳。
國木田獨步帶著憂慮操心來,帶著滿腔怒火走了。
餘下製服裝的白發少年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單純的糾結:“那個……同居者和追求者很多這件事,也是玩笑嗎?”
“呃,我完全沒有質問您的意思,我隻是……”
“假的。”太宰晃著酒瓶,慢悠悠坐回位置上,“隻有一個。”
“哦……”
從來隻有一個。
*
太宰把中島敦趕走了。
太宰其實沒有喝得很多。那一瓶酒他從清晨喝到了午日高懸,而我坐在他對麵的座位看他。
太宰喝著喝著,有時突然將陶瓷杯對著堅硬的桌麵比劃,再對著自己的動脈比劃。
看得我膽戰心驚。
“太宰先生,您想乾嘛?”
我碰不到他,就算他要自殺我也阻止不了,隻能暗自憂愁。
太宰的人緣不錯,當酒館裡彆的酒客喊他“太宰”的時候,他會笑容自若地對他們打招呼。
老板還對他打趣:“太宰先生,要不要來瓶牛奶解解酒?”
太宰笑著搖搖頭。
老板的話讓我意外,太宰也在酒館點過牛奶啊,那他以前還取笑我呢。
太宰還不止一次地突然把手伸進米色大衣口袋裡,摩挲一陣後再拿出來。
我想問問他口袋裡是什麼,但沒法問出口。
太宰把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趕走後再沒人來找他。
下午,太宰伸了個懶腰,悠悠地來到繁華街,逛街。
我走在他身側,儘全力克製住隨時可能崩潰的意識。
突然,太宰跑起來了。我正想跟著他飄向前,忽然一陣眩暈,再也控製不住眼前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所有意義變得抽象起來。
等我從意識破碎中掙紮回來,發現我正蹲在太宰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