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作寫了一本書。
書裡講述了一個喜歡收集星星的少女, 她背著小兜, 拿著捕蝶網, 跨越萬水千山,隻為邂逅一些人、一些事, 然後從不同的人手中接過一顆或明亮或璀璨的星辰。她會珍而重之地將收集來的星星放進自己的背兜裡, 標上記號, 寫上名字,每一個星辰就代表了一個思念的人,代表了一段難以忘懷的故事。
可是, 追逐星星的過程是非常艱苦的, 她會經常受傷,會被人拒絕, 會遭受惡意和誹謗。
在一個個相逢而又分離的故事中,她始終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 不曾停下腳步, 而那些故事或許都有一個悲傷的結局,回想起來卻總是溫暖的。
——就像明亮璀璨的星辰一樣。
織田作非常罕見地用自己慣來冷靜得近乎鋒銳的筆調書寫了一個夢幻得近乎不真實的故事。
他向來擅長從生活的瑣碎細節中營造出矛盾而又極具代入感的氛圍,用普通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來渲染令人欲罷不能的物哀寂落之美。
但這一次,他卻放棄了以喜寫悲, 而是選擇了以悲寫喜。
摔倒、受傷、挨罵、逃跑、背叛——
一切不幸與苦難在織田作的筆下最終都會以無厘頭的方式被解決, 主人公就算一朝死去,夜間也必定會死而複生,然後在棺材裡一邊蹦躂一邊嚷嚷著自己怕黑。
他寫了一個寂寞而又快樂的孩子,她在自己的世界裡跳著舞, 自己扮演著自己書寫的劇本,像永遠令人開懷的夜鶯鳥,不知憂愁,天真純粹。
是的,哪怕是在故事裡,她也總是令人開懷的,就像那些被她抱在懷裡的星星。
直到故事的最後,身患重病的女孩在醫院的病房裡睜開了雙眼,原來那些故事都不過是女孩瀕死之際無限延長的體感時間,是她不長一生走馬燈的回憶。
全知全能的神明告訴她,她即將死去,但神明可以給她一個漫長且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她可以在夢裡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代價是她必須拋棄所有的星星。
“讓我抱著星星死去吧。”女孩做了個鬼臉,許下了心願,在一個滿天繁星的夜晚,她微笑著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仿佛墜入了一個香甜的好夢。
織田作沒寫過童話,但他卻在這本書中塑造出了童話般純淨美好的畫麵,他給故事中的小女孩取名為“蝶”,而這本書,便名為《不死蝶》。
因為女孩能夠死而複生,所以所有人包括女孩自己都習慣了危急關頭讓她出去擋箭,女孩不斷演繹著淒美倒地的死法又在敵人驚恐的注視中爬起來飛奔曾經是故事裡不算小的笑點,因為無論如何都無法讓這隻絢麗的蝴蝶湮滅,所以夥伴們都親切地稱呼她為“不死蝶”。
不死蝶最後還是死了,但織田作卻說她墜入了香甜的好夢。
這個故事從頭到尾的筆觸都是溫暖柔軟,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詼諧幽默的,可若再三細品,便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用無辜而又寫實的平直描述講了一個不得了的恐怖故事呢。”太宰治興致勃勃地看完之後,是這麼評價的。
在小女孩又一次被同伴推出去擋箭時,她也曾插著腰生氣地道:“嘿,不要這樣!我也是會疼的。”
在被埋進棺材裡出不去時,她也蹦蹦跳跳地大聲唱著歌,一個人度過了寒冷而又孤寂的夜晚,直到第二天才像個冒芽的蘿卜一般哀叫著懇求彆人把自己拔出去。
遭遇生離與死彆時,她也曾像個孩子般脆弱得哇哇大哭,因為她有那麼多的難舍和眷戀,也有那麼多來自他人的愛與思念。
“嗯,這本書送給咲樂好了。”織田作覺得這本書很難發表,便決定藏私了,“咲樂應該會喜歡的吧?”
“喜歡一個恐怖故事嗎?”吃著織田作同口味咖喱飯的太宰被辣得不停甩舌,他被麻辣的氣息嗆得眼圈發紅,最後撒潑地幫織田作將稿子給寄了出去。
“不能我一個人被嚇著,我要所有人都吃織田作的刀。”
織田作也不阻止,反正太宰治在他眼中還是個孩子,但是誰也沒預料到的是,《不死蝶》最後居然出版了,並且銷量非常可觀。
“因為小蝶是一個命運淒苦惹人憐愛的孩子嘛。”太宰在邀請花店小姐姐殉情未果之後用自己口袋裡僅剩的兩個鋼鏰買了一支白薔薇,“完美的事物雖然令人欽慕卻往往顯得不夠真實,無傷大雅的殘缺是複雜人性中頗具人情味的美,還有什麼比努力抗爭過後卻依舊不得不遵循宿命更具備物哀之美的呢?”
“太宰。”織田作不讚同地瞥了友人一眼,將他即將流出來的黑泥又堵了回去,“不要這樣,至少小千將自己想要傳達的東西留給了你。”
——希望。
隻有織田作和中島敦知道,那個女孩在離世之時將最後一份希望交托到了太宰治這個最沒有希望的人手上。
一本能夠改變一切的“書”。
“太殘忍了,這不是逼著我活下去嗎?”太宰趴在織田作的肩膀上假惺惺地抹著淚。
“彆鬨,她隻是把自己生存的意義分了你一半。”織田作無奈地勾了勾唇角,因為他想起了曾經給自己看過一本的長者。
那是一本很精彩的,名叫《明暗》,裡麵有一個身世與他非常相像的殺手,但是的結局卻被人撕了幾頁,最後那幾頁裡有殺手的一句話,那句話或許會讓殺手腥風血雨的一生得到升華。那位長者告訴他,“唯一能讓故事圓滿的辦法,就是由你寫下結局”,於是織田作放下了槍,發誓不再殺人,笨拙地拿起了筆。
——一路走到了今天。
“太宰,你曾經說過‘人們渴求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在得到的瞬間便注定了有朝一日會失去,所以不惜一切延長痛苦也要去追求的東西,一個都不存在’。”織田作捧著滿滿一束白薔薇,腳步穩健地和蹦蹦跳跳的太宰一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現在的你,依舊這麼想嗎?”
“是哦。”太宰神情淡淡地回頭,風吹起他微卷的黑發,鳶色的眼眸是十年如一日的澄澈,宛如初生嬰兒的眼瞳,“活著就是痛苦,我依舊這麼認為的。”
“但是啊,痛苦便能感覺自己是活著的——這麼解釋其實也沒有問題吧?”
“真是太過分了啊,我還以為她最後感念我的一番癡情接受我的殉情的,可是她卻說什麼‘既然我不是這個世界的救世主,那太宰就代替我成為救世主吧”這種話。”
“為什麼她一定要當一個守信的人呢?直到最後都還記得在我的葬禮上說過的話。”
——如果生即是痛苦,那我將與他同在。
“以前啊有個叫做薛定諤的人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一隻被塞進藏有機關的、能夠隔絕外界一切探知的盒子裡的貓,在不打開盒子的情況下,誰也不知道貓是死是活——而千醬啊,她現在就成了我心中薛定諤的貓了,沒錯吧?”
太宰依舊不知道,最後的最後,薇拉到底有沒有掙脫係統的掌控?她到底是死了,還是依舊痛苦地活在另一個世界裡?而他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
對於那個女孩而言,是一個永生的美夢更幸福,還是那些明亮的星星更難以舍棄呢?
太宰想不明白,如果她心中的英雄真的能那般無所不能,那就隻當那隻看不見的貓兒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