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討厭你。”簡雲台立即開口,抿了抿唇後說:“我早就和你說過,我不值得。”
圖靈靜默片刻,問:“你希望我的靈魂被銷毀嗎?”
“世上很多事不能按這種道理來算!”簡雲台攥住傳感器,聲線壓得很低說:“我當然不希望你的靈魂被銷毀,但我有送你去第一的緣由,為什麼總是來問我?和我一起參加遊戲的有那麼多人,為什麼你不去問他們?!”
魚星草在一旁揉了揉鼻子,心道現在的情況真是罕見。
簡雲台明顯被逼急了。
他急也不奇怪,這次參加副本的有整整一百人,所有人都希望圖靈拿第一。明明大家都是一樣的想法,但圖靈隻問他。
這就很難受了。
大家都是加害者,圖靈這個唯一的受害者卻隻在乎他的想法。仿佛大家一起違法亂紀之後,罪責卻全部壓到簡雲台一人身上。
房間裡靜悄悄許久。
圖靈聲音變得很輕很輕,“可我隻在乎你,不在乎彆人的想法。”
“……我早就說過我不值得!”簡雲台三番兩次強調‘不值得’三個字,好像說得多了,他就真的不值得。
指尖攥在傳感器上,那個小小的黑鑽將他的指腹壓到發白,這一次開口時他的嗓音已經有些沙啞:“圖靈,我曾經辜負過很多人,不差你一個。所以今天我要明確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改變目標,你可以恨我怨我,隨你怎麼想。如果你咽不下這口氣,你也可以想方設法殺死我。”
頓了頓,他句尾猶帶決絕之意,“如果能殺死我,那也算你的本事。”
“你要我殺了你?”圖靈身形微僵,眸色中染上驚異與惶惑,似乎簡雲台的這句話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與傷害。
究竟是怎樣的內因,會讓簡雲台這樣的決絕?
“你是不是有苦衷?”圖靈問。
簡雲台唇角微勾,語氣涼薄說:“你到底在期待什麼?我有沒有苦衷很重要嗎?”
圖靈點頭:“很重要。”
簡雲台梗了一下,才狠下心繼續說:“我有必須讓你拿第一的緣由。我不討厭你,也不想你的靈魂被銷毀,但你的存在擋了我的路,所以……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滿意。”圖靈輕笑了一聲,“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那就如你所願。”
簡雲台微愣:“什麼?”
不等他有所反應,後脖處的芯片微微一燙,伸手輕觸時能聽見遊戲女聲:
【玩家21克的重量】
【您已被禁止登入圖靈測試】
緊接著傳感器“滋滋”響了好幾聲,圖靈單方麵切斷了聯絡。
關掉傳感器以前,圖靈的聲音清淡中帶著一絲堅定:“我想向你證明,你值得。”
簡雲台愣了半晌,才抬頭看向魚星草,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會不會想拿到第一,用這點來作為證明?”魚星草也不太懂,伸手摸了摸傳感器,他神色突然一緊:“我也被禁登遊戲了!”
圖靈到底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網上輿論很快炸起:
【為什麼我沒辦法下線了啊?賬號被卡在了遊戲裡鎖住了!】
【星隕那邊亂作一團了,大半夜的整棟樓燈全亮起來,員工徹夜加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聽內部消息說,好像是沙費內不允許接下來兩天讓圖靈繼續參遊。但是圖靈違抗了他的命令,不僅登入了遊戲,還鎖住了賬號。現在遊戲外麵的人沒辦法登進去,遊戲裡麵的人也沒辦法下線。】
【我的天啊……這是圖靈第一次違抗沙費內的命令吧?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感覺自己見證了曆史,圖靈居然這麼剛,更愛他了啊啊啊啊啊啊!】
簡雲台關掉了電腦,微微後仰靠在椅子背上,眉宇間環繞陰霾。
魚星草看他一眼,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雖然我也想讓他拿第一,但……怎麼說呢,他這樣讓我覺得咱們所作所為真不是人。”
簡雲台抿唇,說:“民俗怪談副本結束的時候,胖子提醒過我。”
“提醒你什麼?”
“他說不要對npc動任何感情,無論是愛情親情友情,甚至是同情。不然隻會作繭自縛,自己畫一個牢房把自己困了起來。”
魚星草啞然幾分鐘,深有所感點頭:“雖然說陳三現這個人平時說話做事都不靠譜,但這句話他說得真沒錯。我剛剛甚至有點同情圖靈,但仔細想一下吧,又覺得竟然在末日裡同情彆人,我真的是活夠了。”
他唏噓搖了搖頭。
沒有再說話。
※※※
咚咚咚——
沙微星氣勢洶洶,將地麵踏得巨響連連,即便兩年沒有回過這個家,門禁之上也依然有他的虹膜數據。
掃虹膜後,他砰一聲踢開門。
憤怒環顧四周以後,他迅速上了二樓,震聲吼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今天明明按時趕到醫院了,還是被護工攔在病房外麵?憑什麼!我自己的女朋友,我想見一麵都不能見嗎?!”
沙費內端坐在書桌前,聞聲抬頭說:“護工已經發消息說過這件事了,今天你遲到了一分鐘。你自己遲到有什麼好鬨的。”
“一分鐘都不行?!”沙微星氣到雙目通紅,眼睛裡很快積蓄起憤怒的淚水,狠狠抬起袖子擦掉淚水,他怒聲說:“每天隻有半小時能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你們為什麼還要逼我?非要逼死我你們才高興嗎?”
沙費內平靜說:“沒有人逼你。當初要想要孩子的是你們,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沙微星難以置信搖頭:“最好的結果?你跟我說現在是最好的結果?!她現在天天躺在醫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隻能靠醫療設置維持心臟跳動,腦死亡——你跟我說現在是最好的結果?!”
沙費內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說:“為了平衡有限的資源,人類永生之後,政府就已經發布了相關法律,全民結紮禁止再生。一旦被發現有人違抗這個發令,上到孕婦丈夫,下到醫生,甚至是接生護工,所有人都會死。”
“是你們自己抱有僥幸心理,意外懷孕後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打胎,而是偷偷把孩子生下來。簡直是膽大包天。現在腦死亡的隻有她一個人,其他人、包括你自己,你們都活得好好的,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全麵結紮偶爾也會出現意外。
現在政府已經倒了,但這項法律依然被執行,並且全民都讚同。
要是被人發現他想偷偷生孩子,可以說等同於犯下眾怒,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兩年前。
初次發現這個小生命時,沙微星興奮過也惶恐過,他的女朋友同他一樣興奮。他們甚至都已經擬定好未來的計劃——反正有錢,大可買下一座無人島,也不需要護工接產,現代科技足以應付孕婦生產。
他們想躲起來。
為了這個孩子躲一輩子也可以。
然而沙費內卻瞞著他,強行帶著他的女朋友去秘密打胎,而後陰差陽錯導致他女朋友腦死亡,至今還躺在星隕的病房。
呼吸、心跳,隻能靠科技來維持。
甚至隻能靠星隕,其他大型企業全都已經泯滅,小型企業醫療器械又跟不上。
沙微星為此痛苦過,絕望過,至今都無法翻過這一麵篇章。
這也是兩年前他怒而搬離家中的原因,他隻要見到自己的父親,就會想起愛人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恬靜微笑著的模樣。
“你帶她去打胎,把她害成這個樣子。”沙微星眼眶通紅問:“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感覺過愧疚嗎?”
沙費內沉默幾秒鐘,說:“我為什麼要愧疚?原本會死無數人,現在隻有她腦死亡。真要算起來,事情的源頭難道不應該是那個孩子、還有你嗎?法律明確規定不能生,你們非要知法犯法,還妄想逃離製裁。”
“不要跟我談法律!”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沙微星更加惱火,氣到胸腔起伏粗喘好多聲,怒吼說:“從一開始,我投的就不是讚同,我投了反對!她也投了反對!好的法律當然人人都要遵守,我從來沒有犯過法,但這種法律——寡不敵眾的法律、□□壓製的法律、毫無人性的法律,我憑什麼要遵從這種錯誤的法?!”
說到後來,沙微星胸膛起伏越來越劇烈,臉色也漲到通紅。他抬手按住自己的機械喉嚨,呼吸時如破舊鼓風機在拉扯。
哮喘犯了。
他和他爸一樣,都有哮喘,兩人的喉嚨都做過改造,更換成機械喉管。就像是祖孫三代少年白一樣,呼吸疾病也遺傳下來。
沙費內豁然起身,拉開抽屜從中取出哮喘藥,又焦急地快步上前。
強行逼沙微星吃下藥以後,他臉色極差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星隕掌控了一切,同樣掌管法。不僅你的女朋友隻能靠星隕的科技維持性命,就連你——”
咚咚!他重重敲了敲沙微星喉嚨上的機械片,換來了兩聲清脆的頓響。
“就連你,也是靠星隕來活命。”
說罷,他疲憊地走出房間,去樓底下用座機呼叫私人護工。
“……”沙微星一個人倒在偌大的書房裡,藥已經吃下去了,窒息感卻還是環繞他全身。長達兩年的崩潰與絕望之後,他變得越來越痛苦,越來越不甘心。
星隕就像是一個坐落在大陸上的龐然大物,所有人都得仰仗這個龐然大物的鼻息生活。太陽明明就在星隕上方,那投射下來的陰影卻從始至終籠罩著所有人。
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
整個世界仿佛隻有他一人發覺自己身處黑暗中,其他人都在狂歡慶祝著這越來越病態的世界,他們的眼中隻有上層的光明。
所有人都深陷在最臟汙的泥沼中,所有人卻隻看見了星隕之上的光明。
可這光明,明明就照射不到他們啊!
到底是他瘋了。
還是全世界的人都瘋了?
到底是他錯了。
還是全世界的人都錯了?
沙微星木然扶著桌子站起身,渾身都在發抖,這是暴怒之後的後遺症。
正準備轉身離開,他的視線卻突然定在電腦屏幕上——沙費內走時很急,忘記關電腦了,此時屏幕上的文字一覽無餘。
“……”
湊上前細看。
不一會兒,沙微星整個人抖得更厲害,滿臉的匪夷所思與愕然。哮喘發作時他都不會這樣惶恐,可這滿屏幕的文字,卻讓他體會到一如兩年前的深切絕望與無助。
他左看右看。
屏幕上四四方方的字體,好像變成了一個又一個會吃人的怪物,它們猙獰著咆哮著,連接起來彙聚成驚心駭目的醜欲。
沙微星接連後退幾大步,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眩暈,倉皇逃離了書房。
簡雲台接到他電話時,已經是兩小時之後了。皺眉看著手機上的陌生號碼,簡雲台遲疑接起問:“誰?”
“是我。”沙微星在街道上晃了很久,路邊滿是嗑.藥後醉生夢死的人,他眼睜睜看著這些人墜入美夢,亦是深淵。
沉默了幾分鐘。
簡雲台說:“沒事我就掛了?”
“等等!”沙微星雙眼通紅,鼻頭也通紅,聲音嘶啞說:“你登入過星隕的遊戲,身份信息已經被星隕掌控了。還有,你的電話號碼,也是我從星隕那邊拿到手的。”
簡雲台‘嗯’了聲,“我猜到了。”
沙微星微微一愣,問:“你都不覺得生氣嗎?你所有的資料都被泄露了!”
簡雲台心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他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租房內,魚星草已經睡了。
他靜悄悄拿著手機到小陽台上,臉龐被絢麗的霓虹燈籠罩。看著下方街道的氤氳氣息,簡雲台因為圖靈的事情心浮氣躁,深更半夜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說話的語氣難得染上一絲疲憊:“找我什麼事?”
沙微星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問:“你們是不是對抗星隕的反叛組織。”
“……”簡雲台迷茫:“啊?”
沙微星鄭重說:“不用隱瞞我,其實我已經都知道了。”
簡雲台嘴角一抽:“你知道了什麼?”
沙微星冷笑說:“星隕一家獨大,有很多人都看不慣,總會有反叛組織的。雖然這些年反叛組織大多都被消滅殆儘,但我知道光明一定會蟄伏在黑暗之下。你們都是刀尖舔血,逆風而行的人,我敬佩你們的勇氣。”
“…………”簡雲台:“你可能誤會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