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瞬間陷入靜止,狂歡的人們與十幾米開外紛飛的鮮血映入眼簾,交織譜寫出色彩絢麗的油畫卷。
遊戲芯片淺淺掛在脖頸邊緣,簡雲台反身一踹,將那紅晶人踹的後退幾大步。
原本以他的能力,紅晶人至少得倒飛數米,然而此時簡雲台右腿中彈,左腿也跟著提不起勁。
單手後撐身體向後爬了半米,簡雲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紅晶人逼近。
他緊緊攥住手中的槍支。
槍支又化為像素消散。
失去武器,簡雲台眼底閃過一絲驚慌,很快又強行告誡自己要冷靜。
越危險的時候,才越要冷靜。
可很快他就無法冷靜了。
紅晶人仿佛在懼怕著什麼,它看起來很急切,迅速抬步靠近。
又蹲下.身來。
原本應該是嘴巴的部位,此時被紅色水晶覆蓋。那個地方大張大合,像是在情緒激動地喊著什麼話一般。
可是簡雲台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又是這樣。
簡雲台幾乎瞬間就想起來昨天遇見的紅晶人——在圖靈擊中那名紅晶人之後,後者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它們到底想說什麼?
見簡雲台是真的不理解,紅晶人放棄交流,伸出手指。指尖重重沾上地上的鮮血,又在地麵上畫出了那個符號。
從左斜上到右斜下。
從右斜上又到左斜下。
一個大大的錯號被寫在地麵上,隻不過大約0.5秒的時間,符號就憑空消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生生抹去了一般。
看這個情況,今日簡雲台登遊時所見到的那個錯號,應當也是由紅晶人擺出。
“你是想提醒我,有什麼東西弄錯了?”簡雲台緊緊皺眉,謹慎捂住自己的後脖。
那裡破了一個血洞,傷口附近的神經已經被破壞了,他甚至都感覺不到疼痛,隻能從脖頸兩側潺潺不斷淌下的鮮血來判斷,此時他的後背一定是一片驚人的瘡痍。
芯片被簡雲台強行按在傷口裡,又牢牢地卡在血肉之中。
他不禁又向後撤了點距離,冷笑威脅說:“你可以試試來掏我的芯片。看你先掏出芯片,還是我先擰下你的頭。”
紅晶人身形微頓,沒有靠近。
它隻是不斷沾血,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畫著那個符號——錯號。
他的情緒看起來很激動,也很緊張。甚至比危機迫在眉睫的簡雲台還要緊張。
“……”簡雲台低頭看著那個大大的錯號,不斷地消失又不斷地被紅晶人寫出來。
到底是哪兒弄錯了?
紅晶人想要提醒他什麼?
身後是無數人狂歡著的喧囂,高呼聲連綿不絕,無比聒噪。耳膜像是擂鼓一般,耳朵裡的神經不斷被牽扯撕裂,每一下都連接著太陽穴,簡雲台頭痛欲裂。
“滋滋……滋滋……”傳感器中傳來圖靈的聲音,也許自被創造出以來,圖靈從未有過這樣的癲狂的語調,他尾音抖顫嘶吼著,哽咽著,“等我,我去救你,我現在就過去!”
這語氣中的焦切幾乎要具現化。
簡雲台甚至都不敢回頭。
即便不回頭也能猜出身後的狂亂景象,無數人包圍著圖靈,阻礙著圖靈的路。隔著人山人海的人潮洶湧,他來不了的。
簡雲台再一次凝視著地上的符號。
從左斜上到右斜下。
從右斜上又到左斜下。
“簡雲台!逃,你快逃啊!”他聽見了魚星草的吼聲,繞過包圍著圖靈的人群,艱難朝這邊而來。
魚星草的聲音要更加清亮,也更具有穿透力,他怒聲罵周圍人:“彆擋著我!”
膝蓋中彈,幾乎要被貫穿,簡雲台即便是想逃也逃不了。但魚星草的聲音倒是給他提了個醒,被這混亂衝擊許久的大腦終於清醒了起來,簡雲台猛地反應了過來。
這一瞬間如臨冰窖,所有的聲音都被剝離開來,像是罩上了一層厚厚的保鮮膜。簡雲台詫異抬眸,看向紅晶人。
開口時,他的語氣難掩不可置信,聽起來十分嘶啞:“你是……黑客白?”
紅晶人沉默:“……”
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點頭,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般,他停止在地上寫字。
“……”簡雲台臉色微微發白。
從一開始他就想岔了!紅晶人並不是在畫錯號,而是在寫英文字母‘X’。
——黑客白的角色名就是X。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黑客白不是已經死了麼,他為什麼會變成紅晶人……那之前的那些紅晶人又是誰?
“那些紅晶人,是玩家。”簡雲台愣神幾秒後,瞳孔微微震動。神色幾近變換之後,他垂眸,微顫著放下了牢牢護住芯片的手。
紅晶人、不,這個時候應該稱呼他為黑客白了。黑客白身體前傾,將手指探向了簡雲台的脖頸後方,觸及芯片。
“不要!!!”圖靈的尾音嘶啞難辨,痛苦又狂躁的嘶吼聲被掩蓋在喧囂的人流之下。他一遍又一遍狠狠推開身邊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地被重新圍堵起來。
這些人像是惡臭的死水一般,又像是能夠將人斃命的流沙。無論怎麼推,他們都陰魂不散地重新粘上來,緊抓他不放。
死水,流沙,一點一滴彙聚。
從心底迸發出巨大的無力感。
到最後,圖靈幾乎要聲嘶力竭,狂風席卷而來,掀起所有人的衣擺,吹動所有人的發絲。灰塵從地底盤旋而上,呈螺旋狀卷積到天際線,與烏雲為伍與黑夜作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一切景象像是變成了慢鏡頭一般,就連景深都被收縮拉近。由紅水晶凝聚而成的指尖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重重挖開血肉與皮囊。
猩紅的鮮血噴湧而出,將白色的衣物與白皙的皮膚染成玫紅色。大朵大朵由鮮血鑄造而成的玫瑰花在地麵上綻放,伴隨著‘刺啦’一聲微弱的響,芯片驟然間被扯出。
圖靈眼眶通紅,愣愣抬眸。人群將他推搡得歪斜,他的視線卻一點也不偏移。
像是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遠處的魚星草停下腳步,胸腔幾近劇烈起伏後,他眼白處爬滿紅血絲,用儘全力怒吼著,“紅晶人,我要殺了你!!!”
咚!一聲沉悶的響聲,簡雲台的身體像一旁側倒,重重的摔落在地。
後脖頸處的血洞像是火焰山口一般,正源源不斷地向外淌血。很快鮮血潤濕了大地,將泥土染成異樣的磚紅色。
硝煙彌漫,腥血滿目。
就像化作像素消散的槍支一般,簡雲台的身體逐漸化作星點。
風一吹,便迎風而起。
消失不見。
混亂尚未平息,魚星草雙拳緊握看向紅晶人,眼中的恨意幾乎要噴湧出來。而紅晶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在原地逗留兩秒鐘左右,便迅速轉身離開。
魚星草無法跨越紛亂的人群,死死咬著牙轉身,步伐踉蹌地向後走了幾步。臨走前他轉頭看了一眼後方滿地的血。
“我會為你報仇。”這個地方不能久留,魚星草抹掉臉上的淚,目露冷光。
在他走後許久,圖靈耗費了全身力氣,才得以靠近那滿地的鮮血。
他臉色慘白地俯身,指尖抖顫地懸在半空中,遲遲不敢觸及地麵。
咚!咚!咚!人群依然在狂歡,無數隻帶有臟汙的靴子踩踏著地麵,踩踏著地上的鮮血。磚紅色的泥土慢慢的看不見原本的行貌,它變得越來越臟汙,愈加泥濘。
“求你們……不要踩到他。”圖靈眼眶通紅,聲音很輕、很輕。仿佛已經失去了渾身的力氣,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沒有人聽見圖靈說的話,有更多的人踩上了血泊,一下又一下的踐踏著。
“啊——”數聲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就像是當初簡雲台看過的那個視頻裡一樣,不知道是誰推倒了圖靈。
圖靈一下子跪倒在血泊中。
兩隻白皙的手掌染上泥與血。
當初圖靈被推倒,是因為他剛被製造出來,還是個懵懂的小機器人。
那個時候的他沒有靈魂。
而現在被推倒。
正是因為他有了靈魂。
正是因為有了靈魂,才能體會到這種痛徹心扉的悲慟與絕望。圖靈大腦一片空白,不斷哽咽著,懇求著周圍人——
求你們,不要踩到他。
求你們了。
可是沒有人能聽見他悲痛的懇求聲,所有人都目光狂熱,很多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方才發生的一幕幕。即便注意到了,也許他們也不會停下來。
就像現在。
圖靈跪趴在血泊之上,視線空洞地任人推搡。視野所及之處,有無數隻義肢,有些是手,有些是腳,有些是皮膚組織。
那些帶有冰冷機械光的義肢交織在眼前,踐踏著地上的血泊。
一次又一次踐踏著圖靈的心。
哢擦——有人從他的耳中扯下了傳感器,剛搶到手就又被其他人搶走。
“是圖靈的東西。”“歸我了!”
“把它給我!”
爭執之間,傳感器掉落在地,就在圖靈身前一米處。無數隻靴子在傳感器周圍踩來踩去,圖靈抬起空洞的眸子。
砰!一聲悶響。
一隻改造成義肢的腿向□□斜,靴子底端重重地踩在傳感器之上。那顆小黑鑽‘哢擦’一聲,於喧囂之中碎成了兩半。
明明還有半格電。
傳感器卻提前宣告泯滅。
就像剛剛的一切,最愛的人死在眼前,就在身前十幾米處。往常十幾米能夠輕鬆走過,如今的十幾米卻宛如隔著險峻山海一般,圖靈無論如何也無力靠近。
這種巨大的無力感將他團團包裹,轉化為根根繩索將他套牢。又緊緊栓起來,空氣仿佛都被剝離開來,呼吸時滿是堵塞的窒息感,天旋地轉時隻剩下一片眩暈。
紅晶人是凶手。
可是凶手僅僅隻是紅晶人麼?
星隕、民眾,包括圖靈自己,都是或直接或間接的凶手,圖靈難辭其咎。
紅晶人該死,而身邊的所有人……
圖靈麻木地抬起眼,視線一點一點從周圍所有人的臉上滑過。他想要記住這裡每一個人的臉,可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他隻能看見義肢。
這些由星隕所鑄造的義肢,被幫凶使用著,又在星隕所創造的遊戲世界中,殺死了他的‘靈魂’,害死了他最愛的人。
嗒嗒——
嗒嗒——
不知道多長時間以後,民眾被隔離開來,有輕淺的腳步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