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記得這四百年是怎樣度過了。
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亙古不變的議題在圖靈身上得到了證實——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會。
他曾無數次夢見簡雲台。
就像現在一樣。
讓圖靈覺得意外的是,在他夢中的簡雲台，似乎有著無數種不同的人生。
有時候簡雲台深處幽暗的地府中，待金烏西出的那一刻，吉光片羽紛紛攘攘環繞著他的身邊,將那層層疊疊鋪展開來的大紅喜服渲染得更加燦漫。有時候他則是孤身一人行走於破敗的城市中,方才還柔和的陽光驟然間，變得如同烈火焚燒。
恍惚之間,圖靈還曾經夢見一處風雪交加的山洞,洞外白樺樹抖落細密的雪子，洞內指尖溫存,醒來時心臟仍會陣陣悸動。
這些都隻是片段式的畫麵,就像是一幅又一幅被塵封住的畫卷，在經過了四百多年的歲月齒輪飛馳過後,再一次重歸嶄新。
他不明白這些畫麵代表著什麼。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這就是他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願景。早年時,唐文瑞還敢當麵與圖靈叫板，還經常性將‘你大錯特錯’、‘誤入歧途’、‘偏執’等詞彙掛在嘴邊，隨著事態的愈發嚴重,唐文瑞再也不會在他麵前說這些，目光偶爾掠過他時，眼底甚至還會流露出一絲隱隱的忌憚與恐懼。
殺改裝過義肢的人類。
追殺已改過自新的沙費內。
搶奪核聚變芯片。
圖靈何嘗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現今說走的道路,全都是錯誤的。即便知道罪孽深重，他也從未動過放棄的念頭。
可是讓他越來越無法接受的是，近些年來簡雲台不會入他的夢境了。
偶爾一次，也隻是靜靜看著他。
無論圖靈說什麼，簡雲台都隻是靜默看著他。這雙漂亮的眸子中所蘊含的,是圖靈無法承受的譴責，濃重的譴責意味。
似乎在和他說，你做錯了。
圖靈患得患失地道過歉，也紅著眼眶認過錯，到最後甚至還會猶帶哭腔，求著夢中的簡雲台和他說說話，哪怕是罵他也好。可簡雲台還是什麼都不肯說，隻是滿目譴責看了他許久，而後抽身離開。
越走越遠，直至身形模糊。
夢中的圖靈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驚慌失措地伸手去抓，也隻是穿透那片虛影。
好在這一次。
夢中的簡雲台終於肯和他說話了。
他說他害怕。
圖靈動作微頓，小心翼翼地收回指尖。聲音被壓得很低很低，像是怕驚擾了眼前人一般，“你能不能多陪我一會兒？”
“……”簡雲台沉默，麵色怪異。
就在幾秒鐘以前，他還驚魂未定之時，副本背景音突然響起：
【玩家簡雲台】
【恭喜！您的直播間稱號已更新！】
【貓貓驚恐】
從這個稱號，都能猜測出此時直播間觀眾在嘰裡呱啦討論什麼了——肯定在笑話他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我害怕’！
簡雲台總共闖了三次副本建立起來的威望與英明，此時毀於一旦。
“…………”
簡雲台看向圖靈，皮笑肉不笑說：“你想讓我多陪你一會兒？”
圖靈期待點頭，眸光微亮。
簡雲台微微眯眼，笑著咬牙說：“可你剛剛還想打死我。我要是留下來，一個不留神被你打死了，那可怎麼辦？”
“……”圖靈一愣，白皙的麵龐失掉幾分血色，結結巴巴說：“不、不會的。”
直播間彈幕刷新飛快：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工智能副本名場麵＋1，貓貓驚恐你們都想得出來，我也是佩服你們了hhhhhhhhh”
“看開點吧老婆，你頂著neinei粉色稱號都快一個月了，每次點進你直播間我都想笑。貓貓驚恐至少比neinei粉色好吧？”
“貌似也沒有好上很多哈哈哈哈……以後玩家自我介紹的時候，人家說你好我叫xxx稱號狂力戰士/鬼鮫禦龍，簡大膽說你好我是貓貓驚恐簡雲台，這個畫麵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現在我才回想起來老婆貌美如花十八歲，他也會害怕。而且他還是被圖靈給嚇到了，被咱們調戲後，他又遷怒圖靈，瞧把圖靈小寶貝嚇成什麼樣了hhhhhhh”
“現在可不敢說圖靈是小寶貝了，妥妥的戰損長發大美人，還是個冷酷殺神。”
“冷酷是對彆人冷酷，圖靈自始至終都掛念著簡大膽啊，已經四百多年了QAQ”
無情嘲笑完簡雲台之後，觀眾們才後知後覺發現不對勁。
“咦……沙費內不是說圖靈的靈魂已經被滅殺了嗎？而且還是沙費內親眼看見的，星隕內部好像也默認這個事實。要不然徐彙就不會找那麼多替身，妄想重新喚醒圖靈的靈魂了。他現在怎麼還認得出簡大膽啊？”
“即便靈魂被滅殺，我的本能還記得你，是這樣嗎？嗚嗚嗚嗚嗚嗚家人們，我嗑到了，孩子已經習慣刀口舔糖了1551”
簡雲台也在疑惑這個問題。
圖靈的靈魂分明已經被滅殺了，那圖靈為什麼還能夠認出他？
還是說……他們對靈魂滅殺這個概念有誤解？也許星隕所說的滅殺靈魂，並不是簡簡單單的消除記憶，而是滅殺掉過往的情感。
像是一瞬間抽離走過去的心境，記憶還存在，但當時的心情卻無法找回。並且還永遠永遠都沒有辦法找回來。
一切都轉為冷漠與平淡。
而且圖靈見到他似乎不怎麼驚訝。
死而複生，他居然連問都不問一句。
有太多的疑點了，簡雲台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權衡以後保持沉默。
“你在怪我麼？”圖靈小聲問。
簡雲台回神，腦子裡立即掠過方才‘貓貓驚恐’的稱號。即便是隔著屏幕，他似乎都能感覺到外麵的觀眾在哄堂大笑。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當然怪你。”
“……”圖靈啞然片刻，失落地垂眸。
果然。
所以近年來簡雲台才不肯入他的夢境，一定是覺得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過分。
他確實很過分。
罪孽深重，無法洗脫。
嘩啦！嘩啦！流水聲，簡雲台哆哆嗦嗦從冷泉中起身，凍得下唇發紫。他的思緒都有些遲緩了，隻想趕緊回岸上。
哪知道這一個輕微到不值一提的動作，對於圖靈來說，仿若重愈泰山。圖靈麵上的血色迅速流逝，動作快過思緒，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上前幾步。
猛地拽住簡雲台的衣擺。
驚慌之際重重一拉。
“……！”簡雲台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會這麼做，毫無防備之時被一把拉回水中。腳底一滑直接坐進了冷泉，登時冰水撲麵而來，冰涼的水花將他整個人都打懵了。
等反應過來。
他震驚回頭：“你乾什麼？！”
圖靈似乎比他還要震驚，水花也濺到了他的臉上。晶瑩的水滴順著他的眉骨蜿蜒而下，流過纖長的眼睫，像是一滴淚般。
居然……居然拉住了。
以往的夢境之中，無論圖靈怎樣懇求，怎麼去挽留，從來都留不住。
這一次竟然留住了。
事情好像發生了微弱的轉變。
圖靈定了定神，字斟句酌問：“既然你怪我，為什麼這一次選擇留下來？”
簡雲台：“…………”什麼選擇留下來？難道不是你用蠻力我拉下來的嗎？！而且還拉了兩次，我剛剛摔到水裡兩次了！
不等他開口討伐，圖靈又抬眸，眸中隱含一絲期盼，“你到底在怪我什麼？”
那——那可太多了。
簡雲台語速極快說：“星隕裡有很多和我長得很像的人……”
話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圖靈就焦急解釋：“我已經把他們全殺了。”
簡雲台：“……”
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簡雲台微微抿唇，故作憤慨說：“我知道這些人不是你主動找的，也知道你把他們殺了。”其實沒必要殺，對於替身這回事，圖靈表現得比簡雲台本人還要痛恨。想了想，簡雲台繼續說：“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圖靈沉默不語：“……”
“那就是有了。”簡雲台繼續佯裝憤慨，微微側過身說：“好啊，這麼多人幫你找替身。他們肯定是在猜你的心思，才會這樣做的！”
“我從來沒有動過那種心思！”圖靈眸底焦切，語調也跟著微微揚起，竟然學著人類開始發毒誓：“如果我哪怕一秒鐘想要找其他人取代你，那就讓我深入熔爐、機械全融，日後被岩漿澆灌而死……”
簡雲台連忙打斷：“停停停！”他尷尬說：“也不用發這種毒誓，我又沒說什麼。”
圖靈目不轉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平緩問：“你還怪我什麼。”
簡雲台‘嘶’了一聲，納悶問：“為什麼整個星隕都在傳我哭哭啼啼？”
“……”圖靈眼神突然心虛避讓了一下，抿唇說：“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
簡雲台挑眉：“哦？”
圖靈輕眨眼睛，看向一旁說：“新曆137年，我第一次得知你想拿遊戲第一名，隻是想要銷毀我。當時……”當時他的表情可能、也許、大概是有那麼些委屈，還被監控錄下來了。而後這段監控又被唐文瑞看見了。
“謠言是唐文瑞傳的。”
圖靈鎮定甩鍋，滿麵堅定。
“真的嗎？”簡雲台心裡有些懷疑，不過這些都是小事，轉言說：“那這點不怪你，說來說去都得怪唐文瑞。”
圖靈執著問：“你還怪我什麼？”
“……”簡雲台疑惑。
當這個問題被圖靈重複多次，他總算是發現了不對勁。圖靈心中似乎早已經有了答案，隻是想聽他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