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化為了慢鏡頭,能看見被冷風刮起的細小塵埃,像極了在副本中沉沉浮浮的玩家,倉皇逃竄找不到落點。那機器人後足提起,前足重重碾下——
哢擦!哢擦!骨裂聲陡然驟響,更多的猩紅血液順著指縫流淌出來,化為一道道蜿蜒的血溪,將泥土染得透紅刺眼。
“……”
魚星草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乾乾淨淨,這一次連慘叫聲都無法發出來。指尖連心,右手疼到宛如被錐子來回捅穿。
像是魂魄都被人高高提起,又重重摔落在地。天旋地轉之間,他看見那機器人被猛地推倒,旋即後脖被人一把斬斷。
緊接著,眼前的塵土轟然炸起,遮天蔽日也遮擋了視線。
有人墜在了他的身前,僵硬地倒在地上數秒鐘,才踉蹌又艱難地爬了過來,“你……”黑客白的嗓音嘶啞,“你的手……”
魚星草深深閉眼,唇色慘白。
陳塢殺死機器人後,回頭一看,就看見這兩人竟然還待在原地。他焦心上前幾步,左手臂和右手臂各自撈起一人。
迅速回到了安全地帶。
方才黑客白有危險的時候,所有玩家都遲疑不上前。陳塢也頓在原地沒有動,等魚星草衝出去救黑客白後,他實在忍不住了。
魚星草可是這個副本裡唯一一個靈祟啊!一群妖祟窩在這裡動都不動,最後讓一個靈祟上前線去拚命,傳出去要被人笑死,他們這群妖祟的臉還往哪裡擱。
直到這個時候,直播間觀眾剛才高高提起來的心,才堪堪放下:
“還好!還好!還好沒事,剛剛嚇都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要doublekill……”
“陳塢是吧,我記住你了!嗚嗚嗚嗚嗚謝謝謝謝,謝謝你救了我兩個小寶貝。”
“剛剛真的好危險啊,還好陳塢動作快。而且還沒有吸引到其他機器人的注意力。對不起之前看見你在簡大膽麵前那個狗腿模樣,我還以為你不行呢1551”
“嗚嗚嗚嗚嗚怎麼辦啊,魚奶媽的手被踩成這樣,這不是完全廢掉了嘛?”
“靈祟隻能治皮肉外傷,剛剛大家應該都聽到了吧?骨頭碎裂的聲音,魚奶媽的手骨估計都被碾壓碎了,這個治不好。隻能等骨頭自然長好,極有可能還會有後遺症。”
“嘶,一個醫生的手廢掉了,這也太難受了。難以想象現在魚奶媽是什麼心情,更難以想象現在黑客白是什麼心情,這對小竹馬的經曆實在是太慘絕人寰了QAQ”
“你剛剛為什麼要救我?”黑客白垂目看著魚星草,黑夜裡的絢爛極光遍布在他的身後,他的臉龐堪堪隱入黑暗中。那一雙眸卻亮得驚人,說話時下唇都在微顫。
魚星草依舊緊緊閉著眼,薄薄的眼皮之下,眼角都在微微痙攣抽搐。
黑暗中難以判斷他此時的神情,隻能聽見他短促地自嘲笑了一聲。
右手軟趴趴地搭在膝蓋上,指尖與手背皆血肉模糊。魚星草抬起左手,哆哆嗦嗦從衣領中拿出沾著汙血的紅繩。
“你還記得這個嗎?”
他睜開眼睛,冰冷的視線逼視黑客白。
“……”黑客白靜默片刻,緩慢移開了視線,“記得,這是你妹妹的手鏈。”
“我妹妹?”魚星草難以置信搖頭,唇邊的笑變得更加冰涼。他雙眼通紅,一字一頓說:“我妹妹她有名字,她叫做魚晴薇。到了現在,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嗎?”
黑客白方才驟然亮起的雙眸,又逐漸變得灰暗空洞。透白的臉頰上染上觸目驚心的血,滴答——滴答——
猩紅血滴砸入泥土中。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已經說過了太多太多次,一次比一次更加無力。
說的人累了,聽的人也已經倦了。
外麵是刀光劍影,機械的冷光遍布整個營地。隨處都可以看見潑墨一般的血漬飛濺,原住民們哀嚎遍野,四處逃竄。
這些聲響仿佛被隔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倏然間近在咫尺。死寂大約隻維持了十幾秒鐘,陳塢蹲在兩人麵前,看向黑客白的眼神帶著一絲驚恐意味。
“你、咳咳,我是說,”陳塢小心翼翼問:“你現在精神狀況還好嗎?”
黑客白抿唇:“放心。”
這話一出,陳塢才勉勉強強放下心來,環顧四周後說:“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現在人基本上是齊的,一起下山吧。”
魚星草皺眉提醒:“還有簡雲台。”
陳塢點頭:“對對對,還有簡雲台。”他迷惑看向四周,問:“簡雲台人呢?”
黑客白站起身說:“他被沙費內關起來了。應該就在崖口那邊。”
陳塢麵露難色。
其餘玩家像是現在才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湊上前來。見黑客白並沒有為難他們,眾人才七嘴八舌開口。
“現在到處都是機器人,我們隻能繞過它們下山,這個關頭再往山上跑,實在是太危險了。可能會被堵在山上。”
“沙費內為什麼要關他?”
“可能是想利用他引來圖靈……如果是這個原因,那他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我們為什麼要擔心大佬,還是擔心擔心我們自己吧,現在能不能活著下山都是問題。沒準待會大佬活著,我們死翹翹。”
一陣喧囂的討論聲過後,眾人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是一聲副本背景音,截停了所有人的話頭,眾人皆麵露驚色。
【本次副本玩家總人數減一!】
【副本總人數:18】
“……”
“……”
“……”
又是一陣長久的死寂之後,在場玩家皆一震,眼眶微紅著緘默。
“剛剛……誰死了?”有人聲音抖顫問。
黑客白環顧四周,這裡加他在內,一共有十一名玩家。眼角餘光看見魚星草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他安撫說:“不是簡雲台。”
魚星草怔怔抬眸:“你怎麼知道?”
黑客白搖頭不語。
陳塢小聲提議:“要不現在就走吧?”
“要走你們走。”魚星草像是下意識抬起右手,又疼到眉頭緊皺。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平複下疼痛感,他虛聲說:“簡雲台被沙費內抓了,我不能留他一人在山上。”
陳塢“啊”了一聲,不等他極力勸阻。黑客白突然出聲,“你一個靈祟能做什麼。”
魚星草咬牙:“……”
黑客白看著他,繼續說:“他不需要你救,他好得很。”
簡雲台是個神祟,神祟不死。
黑客白完全不擔心簡雲台會有任何生命危險,又垂下眼簾輕輕說:“況且救人也要講章法,這種情況下一股腦衝到崖上,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關在裡麵,而後眼睜睜看著你死在外麵。所以需要搬救兵,現在能搬來的救兵隻有圖靈。我不相信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會不懂。”
怎麼說也相識了二十餘年。
他們活了多久,就認識了多久。
魚星草剛起一個話頭,黑客白基本上就能猜到他要說什麼,要乾什麼了。
頓了頓,黑客白眉頭緊皺,視線黑沉沉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魚星草麵色慘白,抿唇不語。
“…………”在這兩人對話的時候,玩家們驚恐站在一旁,麵麵相覷。
臉上就差寫著四個大字了:
——不敢說話。
什麼啊。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為什麼每一個字他們都聽得懂,連起來他們就聽不懂了,像是在加密通話一樣。
魚星草到底在想什麼?
黑客白沉聲說:“要是你覺得剛剛衝上來救我,讓你覺得有負罪感。讓你覺得對不起你妹妹,也對不起你其他親人。那你就恨我,把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自虐和找死隻會讓你家人心疼你,我可不會心疼你。”
他無聲地笑了一聲。
本就透白的麵孔變得如同敷霜一般,沒有一絲血色,一字一頓說:“相反,我還會覺得很輕鬆。受害者死了,我這個加害者才能更舒服地活著,不會天天被人盯著。”
頓了頓,黑客白冷嘲掀起唇角。
“多爽。”他說。
“……”魚星草胸腔幾近起伏,在一陣陣驚呼之聲中,突然暴起。他衝上去,像是想要狠狠□□客白一拳,卻打了個空。
黑客白後撤一步。
魚星草踉蹌摔倒在地,咬牙抬眸時,方才還死氣沉沉的眼睛迸發出滿是恨意的光。
“你、怎、麼、敢!!!”
他近乎嘶吼著出聲,掙紮著不要人扶。隨手撿起地上的碎石子砸向黑客白。
這一次黑客白沒有躲了。
第一枚小石子砸中他的眉骨,立即有蜿蜒的猩紅血液順著眉骨留下,在黑夜中滑過一道綺麗的豔色。而後更多的石子,擊到了他的鼻梁、眼瞼,甚至是喉嚨上。
若這些石子是子彈,那麼魚星草近乎招招斃命,每一顆石子都化作他的不甘。
等砸完了附近的石子。
黑客白抬起手臂抹掉臉上的血,默不作聲來到魚星草的麵前,蹲下。
“……”
在眾人驚異的注視下,黑客白動作粗暴摘下自己手上纏繞著的繃帶,又翻麵。不顧後者抗拒的的掙紮,死死抿著唇用乾淨的那一麵裹上魚星草手上的右手。
動作變得更加粗暴。
近乎生拉硬拽,十分強硬。
直播間彈幕刷新飛快:
“嗚嗚嗚嗚嗚嗚黑客白好細心啊,我都沒發現魚奶媽已經喪失了求生意誌。他剛剛去救黑客白,還為此廢掉了右手,現在他肯定滿心的負罪感,為什麼要去救仇人。”
“不僅是仇人,還是竹馬啊QAQ”
“我的天啊,這兩人的恩怨糾葛怎麼會這麼虐!!!我看的鼻子都發酸,太紮心了,對於魚星草來說——身體的第一本能是毫不猶豫衝出去救他,但是冷靜下來以後理智又在唾棄著自己,被漫天的負罪感淹沒到窒息。”
“黑客白的視角也很虐啊——精神無時不刻都有可能會失控,會傷害到身邊人。他活著就是最大的原罪,之前逃亡了那麼多年他肯定也不想看見這樣的局麵,但陰差陽錯還是被宿命砸垮……現在麵對魚星草,他隻能親手撕開自己的傷疤,去刺激魚星草。”
言語化為一把利刃,先是從魚星草的心臟上穿過,又緊接著洞穿黑客白的心。
呼吸時仿佛都帶著冰涼的血腥味。
黑客白轉頭,看向一旁的陳塢,低聲說:“刀拿來。”
陳塢被他冰涼的眼神嚇得一個激靈,雙手並用緊緊把住褲腰帶上拴著的匕首。
“拿來。”黑客白語氣微涼。
“……!”好恐怖!
陳塢哆哆嗦嗦解下腰邊的匕首,又雙手並用地放到了黑客白的手掌上。
眾人茫然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如果你覺得,剛才衝上來救我這件事讓你覺得為難,覺得後悔和痛苦。甚至覺得你廢掉的那隻右手是莫大的恥辱。”黑客白聲線依舊發涼,麵上也一片霜寒之色。
他知道的,魚星草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他想救人,救更多的人。從前救下一個人後,魚星草會興高采烈地看著自己的手,覺得這是多大的殊榮啊。
而現在……魚星草隻會覺得救了他是恥辱,連帶著那隻廢掉的右手,都覺得臟。
想到這裡,黑客白心臟抽痛。
他深吸一口氣閉眼,眼睫輕顫數秒後,隨即猛地揮刀而下,伴隨著‘噗呲——’一聲悶響,利刃貫穿皮肉之聲驟然響起。
“…………”附近一時間陷入死寂。
玩家們愣愣張嘴,人都傻了。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