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周風平浪靜以後,簡雲台還是兩腿緊緊夾著巨大的鮫人尾,因為用力過大的緣故,他的大腿內側估計都磨紅了。
嘩啦啦!水波落下,一聲古怪的咳嗽聲響起,像是被水給嗆到了。
抬頭一看對麵。
翠柏臉上的表情……相當精彩。
他像是已經被關糊塗了,突然見到活人進來,且還是這樣——無法描述的姿勢。翠柏這才發現其中一人是威名赫赫的始祖大人,他當即咳嗽得更猛了,臉色更古怪。
簡雲台連忙放下雙腿,重新踩在地麵上。又鬆開緊抓某人頭發的手,輕撫衣上褶皺佯裝鎮定說:“不錯不錯,還算穩。”
九重瀾輕輕彎唇,沒有說話。
簡雲台越過了他,直奔翠柏說:“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他拿出小布兜,多虧海神珠的粉末不溶於水,不然這趟白來。
忙活了一天,任務四總算見到曙光。
簡雲台催促問:“這個怎麼用?給你抹到頭上,還是應該兌水吃下去?”
翠柏沉默:“……”
簡雲台:“你不要不說話啊,用了海神珠粉末,你的封印就解除了。到時候直接分化,帶著鈴蘭天高海闊哪兒不能去。”
翠柏還是沉默:“……”
漫長的死寂貫穿這個小小的石窟,瀑布以下飛濺的流水聲源源不斷,成為一種綿長、又讓人無端焦躁的噪音。
簡雲台臉上的喜色微微褪去,抿唇後,他直起了身體,皺眉問:“你反悔了?”
“是我當時莽撞,衝動。”
翠柏否認了反悔,更否認了清晨時分化的行徑。他緩慢地閉上眼睛,說:“始祖大人,您還是儘快帶他離開吧。”
簡雲台:“……”
簡雲台看向身後的九重瀾,聲音沙啞問:“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正是因為早就知道翠柏會拒絕,才會允許徐晴晴刮海神珠粉末,才會帶他來這個地方。浪費了將近一整天的時間,眼看著都快要成功了,結果現在告訴他——
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九重瀾垂眸並未答話,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默認。簡雲台看他數秒鐘,沒有收到任何的反饋,他便又居高臨下看向翠柏,咬牙說:“有人逼迫你嗎?”
“沒有。”翠柏搖頭。
“那你是有什麼苦衷?”
“也沒有。”
“那你……”正當簡雲台不甘心還要再問的時候,翠柏出聲打斷,聲音有一種曆儘風浪後看開般的釋然感,“我隻是突然清醒了。”
“…………”滴答滴答水流聲。
簡雲台更不理解了,心一狠便說:“不知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這個消息,今天中午的時候,大公爵拿出了先王的詔令。那是一個賜婚詔令,賜婚的雙方正是鈴蘭與大公爵目前唯一承認的獨子——全國人民都知道他打著什麼樣的算盤,彆告訴我你不知道。”
他每說一個字,翠柏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後已經近乎麵無人色。
迎上簡雲台平靜冷淡的視線,很顯然,翠柏並沒有釋然,他隻是強逼自己釋然。
簡雲台一看有機會,便繼續說:“鈴蘭本就身體不好,假設她今天嫁過去,很可能明天就會死。大公爵想要害她,甚至都不需要動什麼手腳,這一點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說罷,他看向翠柏。
心中不可避免有些期待。
“……”翠柏臉色慘白,呆呆看著麵前的水麵,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等待像是會淩遲的刀刃,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很久以後,翠柏以左手食指抵住右肩,行了一個古怪卻十分好看的鮫人禮。
一看見他臉上的表情,簡雲台心中微涼。
翠柏深深閉眼,沉聲說:“請您將海神珠粉末帶給她,這足以治好她身上的沉屙舊疾。”
“那你呢。”簡雲台問。
翠柏顯然不能理解這個問題,抬頭愣愣回:“我……什麼?”
簡雲台說:“我的意思是,那你呢。鈴蘭治好了病,嫁給她人。那你怎麼辦?”
“我會用我的餘生,為她祝福祈禱。用我有限的生命,在鮫人族贖罪。”
翠柏垂目,輕聲答。
“……”
簡雲台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麵前是一個冥頑不靈的硬骨頭,還是被埋在海泥之下的硬骨頭。即便他有心去挖,有心去拽,這塊硬骨頭也自願深陷在泥濘之中。
並且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清醒的。
他不能理解。
簡雲台再次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翠柏搖頭:“沒有。”
“好,很好!”簡雲台攥緊手中的小布兜,隻感覺氣血一陣一陣沿著脈搏往上衝。他的怒意已經到達天靈蓋了。
懶得再和這塊硬骨頭多說一句話,簡雲台冷臉扔下一句,“我們所有人都已經儘力了。路是你自己選的,我會將你剛才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鈴蘭。”
翠柏踉蹌後退半步,麵色更加慘白。
隻不過簡雲台無心觀察他的表情了,滿眼沉色轉身離開這裡。走了幾步就頓在了瀑布的邊緣,身後有悠悠水流聲響起。
九重瀾來到了他的身側。
微微伸出手,輕聲說:“我帶你下去。”
上瀑布需要人帶著上來,不代表下去需要人帶著下。簡雲台無視了他伸過來的手掌,皺眉問:“他說的清醒是什麼意思?”
九重瀾:“……”
簡雲台低嘲一笑:“這又是你們鮫人族的機密?你們鮫人的機密還挺多。”
“智者不入愛河,這是你曾經說過的話。”九重瀾沉默了一會,回了這麼一句話。
簡雲台心梗搖頭,說:“我不可能說這種話。”頓了頓,他奚落般回頭看了一眼,說:“既然不是被迫,也沒有苦衷,那我權當他是個負心漢。心愛的女人就要被迫嫁人了,他卻隻能龜縮在這麼個山洞裡,連去見一麵的勇氣都沒有,更不要提救人出苦海了。”
像徐晴晴一樣,他是真的不理解。
飯都喂到翠柏的嘴巴旁邊了,沒有人逼他不吃,更沒有苦衷讓他不吃。就硬生生餓著唄,連累他們玩家也白忙活一場。
功虧一簣。
這才是簡雲台不悅的原因。
九重瀾:“我帶你回到岸邊。”
“不用了,我自己會走。”簡雲台壓低身形,從高高的瀑布頂端一躍而下。下方是水,水波推著他向石窟外遊去。
一出山洞,就迎上幾雙滿是期待的眼睛。
簡雲台搖頭,簡單說了下方才的情況。
砰!徐晴晴舉刀砍斷了一旁的礁石,氣到大罵:“媽的!白跑一趟!”
胖子同樣氣衝衝,像是想要衝進山洞去評評理。然而湧動的潮水依舊將他攔在了山洞外,他憤懣說:“這個任務到底是什麼鬼,好不容易拿到海神珠粉末了,結果翠柏自己不願意分化。副本在驢我們嗎?!”
他倆表現的比簡雲台要激動多了。
直播間觀眾看著連連歎氣:
“唉……我理解這種感受,功虧一簣。像是惡補了好幾天的暑假作業,足足幾十張卷子和七八本練習冊,好不容易寫好了,結果用得是可擦筆,一遇熱字跡全沒了。”
“想想都覺得憋屈。”
“現在可不僅僅是暑假作業啊,沒有完成任務,後麵的劇情會急轉直下。所有玩家都會陷入巨大的危機,這可都是人命。”
“我總感覺翠柏應該是有苦衷的,不然不合理啊。早上還滿心滿念隻想著要分化,到了晚上就……感覺他實在是太反常了。”
“嘶——到底是什麼樣的苦衷,就連看見心愛的女人嫁人,都無動於衷。鮫人族一生隻會認定一個人,隻會愛一個人,做出這種決定,難以想象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
正被眾人討論的翠柏還在石窟中。
九重瀾並沒有跟出來,他微微蹙眉扶住一旁凸出的白石,掩唇輕咳數聲。
末了放下手,唇邊染上一絲血。
像是有點點梅花落在他的銀紫色魚尾之上,在冷冬的凜冽中迎風綻放。
血跡滴了下來。
翠柏被困在瀑布之上,聞聲擔憂地向下看,“始祖大人,您不應該帶他來這裡的!也同樣也算是對外族的偏頗!”
當年海神死時,曾逼九重瀾立下兩誓。
誓言一,便是永不對外族偏頗。若是有任何偏頗的行為,都會傷及他自身。
在翠柏被關押期間,帶著身為人類的簡雲台來到這個山洞,已經算偏頗了。
“無礙。”
九重瀾勾指抹去唇角的血,神色冷冷淡淡。簡雲台不在身前的時候,他便又恢複清冷的模樣,聲音同樣清冷脫俗。
“你會後悔麼?”他問翠柏。
翠柏微愣,在他的眼裡,九重瀾一直都是最接近海神的存在,同樣也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不會關注任何小事的,同樣也不應該對任何事好奇。
但九重瀾還是問出了口。
是方才那個讓九重瀾破例偏頗的人類,影響了他嗎?
翠柏驚恐看了眼簡雲台離開的方向,不敢深想,更不敢有半點的揣測。他隻是恭敬垂下了頭,如實說:“守護鮫人族,翠柏不敢有任何癡心妄想。”
——所答非問。
九重瀾靜默片刻,說:“可她很快就要和他人成婚了,你所愛之人成為他人婦。”
“始祖大人。”
翠柏心中一片寒意,說:“您問出這個問題,到底是在問我,還是在問您自己?”
他分化,海神珠裂縫加大。
鮫人族蒙難。
若九重瀾分化,海神珠會直接碎。
鮫人族團滅。
想到這,翠柏更是心底涼透,連帶著手尾都不受控製微微發麻。他繼續說:“相愛並非就要在一起,也許成婚以後她很快就會忘記我。而我隻需要知道她安好,這就夠了。更何況……”
頓了頓,翠柏隱晦提醒,“聽說泉先國這一任的女王與王夫,是天作之合。”
九重瀾眼睫微顫,淺淺勾唇。
“你在懷疑什麼?”
他的聲音像他的人一般,溫和又清冷,卻自帶魄力與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距離感,促使人不敢對他有半點氤氳遐想。
翠柏這才鬆了一口氣。
“您自然不能與普通鮫人相提並論,請始祖大人寬恕我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