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學概念上,有一種心理疾病被稱為‘幸存者綜合征’。
“在麵對或人為或天災的重大災難以後,部分幸存者會產生一種巨大的愧疚自責感,他們會覺得自己不值得。並且甚至會產生負罪感,認為死的人明明應該是自己,是他們剝奪了其他人生存的機會。”
那是魚星草印象非常深的一節醫學課,教授的話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
教授合上了書頁,目光定定注視著台下的同學們,眼眶濕潤哽咽著說:“那是我最惋惜的一個病人,一場大火剝奪了他的妻子與孩子的生命,他自己也重度燒傷。我們花費了巨大的心血,才讓他的身體情況得到好轉,從重症危急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那場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甚至連我們醫護人員都鬆了一口氣。趁著護士換班,他跳樓自.殺了。”
魚星草還很清晰地記得,那天教室窗外天氣放晴,萬裡無雲。可是直視著教授隱含淚光的通紅眼睛,他的心底卻布滿陰霾。
今天的天氣也很晴朗。
他的心底同樣也布滿陰霾。
簡雲台的狀況,很像是教授當初說的。
梁燕還在不停安慰,一遍一遍強調著,“你是幸存者,你現在活了下來。不要再去考慮過去的事情了,就當是翻掉了那一頁,把它忘掉,去看全新的一頁。”
簡雲台緩緩皺眉,“我和你說不通。”
梁燕非常有耐心:“怎麼說不通?你嘗試著說說,開解主播也是經紀人的職責之一。”
“不需要開解,我現在很清醒。”簡雲台退後幾步,重新坐到沙發上,雙手撐住額頭說:“胖子他們根本就沒有死,為什麼要翻掉這一頁?他們隻是被副本同化了,隻要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就可以……”
“他們已經死了。”
梁燕嗓音乾啞說:“你是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嗎?鮫人淚副本現在已經永久性關閉,誰來給你機會,你根本就進不去!”
簡雲台還是那句話,眼神平靜而又堅定,“我和你說不通。”
梁燕突然覺得很恐怖,有些頭皮發麻,後背浮現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上前幾步,蹲下來平視著簡雲台,說:“你知道我在直播組乾了幾年嗎?”
“……”
“三年。”
梁燕沉默幾秒鐘,繼續說:“我是從直播組成立的那一天,就開始帶主播們的。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和其他人說過……我第一個帶的主播,就是林福雪。”
簡雲台緩緩抬眸,沒有說話。
梁燕目光複雜說:“當初林福雪的退役證明,是我一手操辦的。我親眼看著他跟瘋了一樣,那幾個月一直在違抗直播組派下來的命令,隻進鮫人淚副本。那個時候我也試著勸過他,你猜他和我說什麼?”
簡雲台抿唇,依舊沉默。
梁燕的眼神變得更複雜,“他和你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我和你說不通。”
這才是讓她頭皮發麻的真正原因。
網上一直有人說簡雲台與林福雪很像,無論是進入直播組以後爆發出來的恐怖攀升速度,還是為了目標堅定不移的那股子勁。
但梁燕一直覺得這都是無稽之談。
她接觸過林福雪,也接觸過簡雲台,她知道這兩人其實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就在剛剛,梁燕突然覺得很恐怖。
三年前的噩夢仿佛重現了一般。
梁燕至今還記得簽署林福雪退役文件時,那種打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挫敗感,與看著一個人充滿希望走向死路的無力感。
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害怕,害怕簡雲台會重蹈覆轍,變成第二個林福雪。
簡雲台眉頭皺得更深,無奈抵住額頭說:“梁姐,你想得太多了。我和林福雪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梁燕立即說:“你們是不一樣,至少他當時還有機會反複進鮫人淚副本,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所以聽我的,你現在就好好睡一覺,把鮫人淚忘掉,忘得乾乾淨淨。”
“為什麼你總是勸我忘掉?!”簡雲台聲音猛地抬高,語氣不善說:“他們又沒死,現在直接在外麵給他們宣布死刑,你們是瘋了嗎?鮫人淚副本永久性關閉了又怎樣,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
迎著梁燕有些驚恐的視線,簡雲台深吸一口氣,“林福雪也說過這種話?”
“對。”梁燕啞然點頭,滿心複雜重複林福雪當初說過的話,“薔薇是NPC又怎樣,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簡雲台:“……”
梁燕說:“直播組一直給他安排彆的任務,他頂著很大的壓力,反複進鮫人淚副本,不服從管教。後來他就退役了,三年了,你看看現在……他成功了嗎?”
如果給梁燕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一定會死死攔著簡雲台進鮫人淚。
現在這個副本的名字隻是被提起來,梁燕都覺得很恐怖,在她看來,林福雪和簡雲台都是驚才豔豔的天才主播,少年成名,無數榮耀光環加身,未來隻會是一片坦途。
可他們都一個接著一個倒在了鮫人淚副本之前,並且還是自願倒下的。
梁燕真心希望這個時候簡雲台能夠迷途知返,能夠看到林福雪這個前車之鑒,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更不要畫地為牢,自斬前途。
隻可惜簡雲台注意力根本不在她的身上,轉頭看向另一邊。
“你在乾什麼?”
魚星草正在拿硬幣撬胖子的門,聞言回頭說:“我進去收拾陳三現的遺……”
遺物這兩個字他實在是說不出來,改口說:“收拾他的東西。”
簡雲台麵色猛地沉下來,“你收拾他的東西乾什麼?”
“……”魚星草麵色微微僵硬。
梁燕解圍說:“胖爺的這些東西也放了一個多月了,現在要儘快騰出地方,有人想要入住這個宿舍,早就預定好了。”
簡雲台隻說了兩個字,“不行。”
梁燕頭疼說:“行不行不是我說了算的,想來的人是紅心樂,紅心樂是直播組排名第七的主播。其實排名靠前的主播都會有團隊,一般都是兩三人結伴進副本。包括徐晴晴也有,隻是這次她沒和固定的同伴一起進鮫人淚。紅心樂他一直都沒有固定同伴,我看他經紀人的意思,他好像是相中了你,想和你一起磨合一下看看能不能組隊。”
說話間,魚星草已經撬開了胖子的房門,進去環顧了一圈。
又臟又亂。
但不得不說,整個房間都是胖子生活過的痕跡。床上的被子沒有疊起來,像是人剛起床,暫時離開了床鋪。
放在電腦桌上的書籍翻到一半,倒扣在桌上,旁邊還有亂七八糟散落的紙張。
是上次簡雲台求胖子幫自己代筆寫的副本日記,要上交給直播組檢查。
胖子嘴上天天說‘我反正亂寫’,沒想到暗裡會窩在房間裡認真查資料,儘可能寫得高大上點,這樣更好幫簡雲台蒙混過關。
魚星草看著看著,心裡頭就有點難受,無論拿什麼他都感覺很愧疚。最後隻得歎了一口氣,抱起了胖子扔在床上的被子。
剛出屋門。
就迎上了簡雲台冰涼的視線。
“放回去。”
魚星草開口:“我……”
簡雲台直接打斷,這次聲線也變得冰涼起來,一字一頓說:“放回去。”
梁燕在旁邊聽著都打了個抖,隻感覺這語氣裡的森森涼意直往大腦鑽。
魚星草無奈說:“我隻是想幫他曬曬被子,不然他的被子都要發黴了。”
“……”簡雲台再一次抵住額頭,深深閉眼說:“去吧,陽台上有支架。”
魚星草離開以後,梁燕繼續說:“紅心樂現在已經是政統級彆的了,他自願降兩級入住平民宿舍,和你住在一起。”
簡雲台:“這是雙人宿舍。”
梁燕:“所以要快點收拾掉胖爺的東西,這樣才能把地方騰出來給紅心樂住。現在這件事情已經成為定局了,聯盟下達指令,我不能反抗,你也不能。看開點,我覺得紅心樂是真心想和你搭檔,才想和你住一起的。”
“想和我住是吧?”簡雲台冷冷掀起唇角,說:“你去和他經紀人說,這裡已經滿員了。他要是想進來住,要麼睡客廳,要麼睡廁所,不然結伴進副本我隻會刀他。”
“……”梁燕眼前一黑,感覺自己後腦勺像是被人猛地錘了一拳。
紅心樂啊紅心樂。
你他媽是真的2G網,眼睛裡除了副本沒有其他東西。
明明想著和簡雲台搞好關係,找個可靠的固定合作夥伴,結果走來就猛踩簡雲台的雷點,還沒見麵呢就把人給得罪透了。
人家的起跑線在平地上,你以後想和簡雲台搞好關係,你起跑線在海底兩萬裡。
這些話梁燕自然不敢轉述給紅心樂,隻得變著法地安慰說:“我知道你現在沒有辦法接受胖爺已經死掉的事實,還需要時間。這樣吧,紅心樂那邊我幫你擋一陣子,就說宿舍還沒搬空,但……估計擋不了多久。”
她依然覺得簡雲台隻是沒有辦法接受事實,才會抗拒接受新的人。
想到這裡,梁燕繼續說:“你已經升到貴族階級,新宿舍正在安排。不過貴族的宿舍要提前申請,時間很長。在這之前……那個你一直想要看的視頻,現在有權限查看了。”
簡雲台平靜說:“有時間再去看。”
梁燕無奈說:“你現在不就很有時間嗎?我記得你一直都很想看見後半段的視頻,怎麼現在好不容易升到貴族階級,反而不急著去看了。”
“沒時間。”簡雲台轉頭看向身後的大片黑布,視線平和而堅定。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做。
其他的東西,他都不感興趣。
想到這裡,他轉頭看向梁燕,問:“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梁燕拿出一直隨身放著的文件夾。
翻開。
從左到右依次是三張A4紙,分彆是兩個B級副本,以及一個A級副本。
“你的假期截止到明天為止,這個月15號必須要進副本。這裡是聯盟給你挑出的三個副本,看看吧,想進哪一個?”
簡雲台:“我想進鮫人淚。”
梁燕:“…………”
梁燕裝作沒有聽見,依次講解三個副本,“貴族階級能夠接A級副本,但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我建議你還是先把目標放在這兩個B級副本上。你不是一直說想接個打打殺殺的副本嘛,左邊這個就是打打殺……”
簡雲台打斷,“我要進鮫人淚。”
這次說的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梁燕終於不能裝沒聽見,高聲說:“鮫人淚副本已經關掉了!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因為之前我也嘗試過想要理解林福雪,但他當時至少還能進去,你是連進都進不去了,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現在和當時的林福雪一模一樣,甚至比他還要糟糕!”
說完後,梁燕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說話太傷人了。轉言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唉,總之你隻能在這三個副本裡選,選擇權在你的手上。”
選?
聯盟挑出三個副本出來,然後說選擇權在他的手上?
這叫什麼選擇權?
簡雲台所能選的,不過是聯盟提前給他安排好的,他根本沒有選擇權。
副本是這樣。
宿舍與舍友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