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馬家族建立在一座巨大的老宅裡,這裡看起來像幾百年前的建築物,道路上磚石開裂,以及牆上的青苔,無不彰顯著巫馬家族悠遠的曆史底蘊。
若不是七七帶路,簡雲台進來逛兩圈之後,恐怕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夜深,族中隻有一些雇來的妖祟護衛。護衛們巡查時並沒有交頭接耳,隻是麵容嚴肅地快步行走著,身上的武器與服飾相撞,叮鈴乓啷地響。
氣氛古怪而嚴峻。
走了大約二十多分鐘,七七帶他來到一間會客大廳模樣的古樓,眼睛通紅地讓簡雲台在外麵等一下,就一個人進去了。
沒一會兒,裡麵就傳來了巫馬白術怒急的嗬斥聲。
“你又回來做什麼?!”
簡雲台站在門框邊,偏頭往裡麵看了一眼,就看見七七跪在大堂上低聲啜泣。
巫馬白術拄著拐杖,盯著七七許久,嘴唇隱隱發白說:“我已經安排好人送你去那個副本,你中途跑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話鋒一轉說:“起來,我托兩個護衛再送你過去,這次不要再調皮了。”
七七猛地抬頭,身體前傾激動說:“爺爺,我也是家族裡的一份子,我已經成年了!為什麼家裡有大麻煩,你隻想著把我送走?我和叔叔伯伯們都一樣,我也是個靈祟,我可以和他們一樣幫上忙的!”
巫馬白術抬手按著心臟,暗暗心梗。
正要再說話,他抬眼就看見在門邊探頭探腦的簡雲台,突然一愣。
簡雲台隻得上前幾步,尷尬問好。
“……”
“……”
對視無言。
巫馬白術後退兩步跌坐在椅子上,怨怒瞪了一眼七七,才轉頭看向簡雲台,歎氣問:“你又何必要來趟這趟渾水。”
簡雲台想了想,鎮定說:“有些事情隻有親眼見過,我才能知道誰對誰錯。”
巫馬白術沉吟說:“你覺得這個世界上,對與錯是黑白分明的?”
簡雲台看了一眼身邊滿眼求助的七七,皺眉說:“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黑白分明,但紅心樂早年所經曆的那些事,敢問他有錯嗎。”
巫馬白術臉色微變,沉默:“……”
兩人對話的時候,七七一會兒看看巫馬白術,一會兒看看簡雲台,臉上是十成十的茫然與不解。
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你們指的是什麼?我族的大麻煩真的和紅心樂有關嗎?”
簡雲台說:“是孽力回饋。”
七七依舊不解,聽不懂這話。
簡雲台看向巫馬白術,皺眉問:“你是打算瞞七七一輩子嗎?”
巫馬白術還是沉默,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似乎是疲憊到了極致,又深深閉眼。
許久後,他鼻側出汗,痛苦搖頭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
“我的兒子。”
“……”簡雲台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旁的七七猛地睜大了眼睛,突然變得更加激動。巫馬白術的兒子,也就是七七的親生父親,有關這位的死,世間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死在了副本裡,有人說是死於惡疾,還有人說是被仇家尋仇致死。直到現在,外界都沒有猜測出一個統一的說法。
就連這位具體是什麼時候過世的,眾人都不知,隻曉得比起名聲赫赫的巫馬白術,他的兒子資質過於平庸,又實在平凡。
巫馬白術已經老了,他垂眼看著七七時,眼珠十分的渾濁。他發出長長的、又十分痛苦的歎息聲,嗓音嘶啞說:“多年以前,紅心樂雙生子綁架案……我也有參與。”
“……?!”
七七震恐,愣愣張大了嘴巴。
巫馬白術說:“這件事是由羅瞎子提議的,又是由沃霞玲全盤貫徹執行。他們綁架了紅心樂與他的雙胞胎妹妹紅心雨,以此脅迫紅心樂的父母簽署股份轉讓協議書——那就是個霸王條款!他的父母自然不從,於是沃霞玲殺死了紅心雨,之後的事情……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
“你也參與了綁架案?”簡雲台心中複雜,果然和他預想的差不多。
巫馬白術搖頭,又搖頭,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說:“我沒有參與綁架案,但後來瓜分他家財產時……直到三年前,紅心樂的家產才被清算清楚。瓜分紅心樂家產的時候,我提出過質疑,質疑這錢到底是怎麼來的。但王出麵劃分了60%的股份給我,讓我好好建立靈祟協會。”
“而這……就相當於封口費。”
巫馬白術近乎老淚縱橫,愧疚又自責說:“我、我當時正苦於靈祟地位低下,頭腦一昏,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爺爺……”
七七已經震撼到說不出話來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紅心樂在副本裡對他橫眉冷對,又極度厭惡他。
簡雲台是近段時間才斬頭露角,早年一直待在孤兒院,孤兒院倒閉後又在賤民區流浪。但有關靈祟的崛起,他還是多多少少知曉一些的。
世界畸變初期,靈祟是真的很慘。
外人看見都得說一聲慘,因特殊的治愈技能,很長一段時間內靈祟都被當成是一個物件,像是奴隸一般被人肆意買賣交換。許多靈祟都不敢暴露自己的祟種,即便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也絕口不敢提。
其他祟種在副本中逃難,靈祟出了副本還不得不繼續逃難,驚恐躲避惡人的覬覦。
要不是巫馬白術在靈祟們最落難的日子成立協會,靈祟們恐怕至今都依舊身陷囹圄,終日惶惶不安。
這也是靈祟們為何如此崇敬巫馬白術的緣由,更是他們為何會如此抱團的重大原因——因為他們所有人,都經曆過一盤散沙被當做奴隸的地獄,說是豬狗不如都不誇張。
血腥前例尚且曆曆在目,親朋好友皆被曾經的自己所連累,他們如何敢不抱團?
巫馬白術深深閉眼,麵色沉痛說:“這三年來,我眼睜睜看著靈祟們崛起,不必再整日擔憂整日惶恐。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越來越風光,但我總忘不了這風光的前提,是殘害了一個無辜家庭所換來的。”
“聽說紅心雨那個孩子,她的屍首隔了很多年才被找到,被人澆灌到水泥之中,又掩埋在深山之下。”巫馬白術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看新聞,更不敢看到紅心樂的臉。
自責與自愧像是一條巨大的蟒蛇,終日圈緊了他的脖子,促使他無論乾什麼,都有一種濃濃的窒息自厭之感。
靈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然而這一切的開始,卻是將一個無辜的人害到家破人亡。
巫馬家族越榮耀,巫馬白術便越愧疚,他臉色蒼白,痛苦而糾結說:“我的兒子也問過和你一樣的話——你以為你可以瞞一輩子嗎?我被他說服了,可笑啊可笑!我竟然想著靈祟協會已經初具雛形,就算我撒手不管,靈祟也不會再度落難!”
兩年前,他就想要為紅心樂平反了。
隻不過當時他的兒子對此事更為憤慨,也更為冒進,得知這件事之後,他的兒子就橫豎看羅瞎子不順眼。
有一次羅瞎子出副本後重傷,被送到靈祟協會醫治。他的兒子故意拖延時間,致使羅瞎子錯失最佳治療的時間,受傷的右眼潰膿,即便後來治好也從此瞎了一隻眼。
“原來羅瞎子的眼睛竟然是這麼瞎的……”簡雲台心中一驚,有些咂舌。
七七慌忙問:“那我爸爸呢?”他雙目赤紅,咬牙問:“我的爸爸究竟是怎麼過世的?他不是惡疾突發,對不對?!”
“……”
巫馬白術遲緩點頭,流著淚喃喃說:“羅瞎子懷恨在心,傷勢痊愈後領著督察隊的幾個士兵,潛入你父親的房間……勒死了他。”
七七聞言瞳孔巨震,臉上已然一片慘白,不停流淚詰問說:“怎麼會……怎麼會!家族裡明明聘請了護衛,他們為什麼不保護我的爸爸?為什麼當時沒有人發現?!”
巫馬白術渾身冰涼。
七七的質問,同樣也是他當年悲痛難當時的崩潰自問——那是巫馬白術第一次意識到,即便同為政統,他和羅瞎子之間也有天大的差距,這是祟種力量的天生局限。
更不要提,他若是想為紅心樂平反,那麼麵對的就不僅僅隻有羅瞎子,還有沃霞玲,更有甚之……還有王!
於是剛剛才鼓起來的勇氣,瞬間被這個巨大的打擊打壓了下去。
這件事就又耽擱了兩年。
簡雲台皺眉說:“你若是想為紅心樂平反,應該提前拉攏勢力。現在靈祟的號召力是淩駕於所有祟種之上的,隻要有靈祟提出來,我相信肯定會有人權衡利益後,選擇站在你們這邊。”
巫馬白術搖頭說:“與王抗衡,太危險。將他們扯進來,隻會死更多的無辜人。”
“……”
簡雲台太陽穴抽疼,歎息扶額。
這話的道理確實沒有錯,在公布這件事的過程中,肯定會死不少人。巫馬白術不想看見苦心經營的靈祟協會人心動亂,更不想看見剛剛崛起的靈祟再度墜入泥潭。
但……顧念這個又顧念那個,不想任何人死於此事,又怎麼可能會如願以償呢?
這就是一個死局啊。
簡雲台已經有些惱火了,怒其不爭,代入一下又覺得巫馬白術確實處境艱難。他想了想,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在他看來,要麼就是爭,拉攏一切能拉攏的勢力,想方設法弄臭敵人、弄死敵人。
要麼,那乾脆就不要愧疚了,該乾什麼就乾什麼,當做沒有發生這些事情。
若是巫馬白術能像簡雲台這般殺伐果斷,也就不會糾結痛苦這麼多年了。他深吸一口氣,說:“我派人找了老二幫忙,她給了我當年瓜分紅心樂家產的證據,我想著……務必要將此事曝光,公之於眾。”
七七癱坐在地,麵色慘白如牆灰。
就在昨天,他還在頭疼午飯要吃什麼,苦惱是穿著藍色的衣服出門逛街,還是穿著白色的衣服出門逛街。僅僅隻是一天過去,他就要麵對這種可怕的事情。
他根本就無法麵對。
更無法接受。
“爺爺,我們可不可以匿名在網上發證據?”七七的想法十分天真,滿懷期盼與希冀說:“這樣王就不知道是我們做的了!”
巫馬白術沉默。
簡雲台說:“查得到,他們有黑客白。即便不是黑客白,換成其他精通網絡的人,你們的IP地址也很容易能查到。而且發布之後,王那邊很容易就能捂嘴刪帖。”
七七無助問:“那怎麼辦?”他又滿懷期盼再次說:“我們可以找王啊!這整件事情都是羅瞎子和老巫婆謀劃的,誰能肯定王就一定站在他們那邊?我們是靈祟,爺爺,我們才是王手中最珍貴的牌,若是我們拿靈祟的支持作為脅迫,王會幫助我們嗎?”
話音落下,門外突然傳來急切又紛亂的腳步聲,遙遠處還有慘叫聲與尖叫聲,像是朦朦朧朧地蒙著一層紗布一般。七七震恐回頭看,就看見有一位渾身是血的護衛倒在門框前,咳血驚喊:“敵襲!有敵襲!”
“……!”
巫馬白術豁然站起身,臉上的神情驚疑不定。他速度很快地衝到了大堂側麵的花盆處,雙手並持花盆邊緣,將其微微扭轉。
嘩嘩——
嘩嘩——
伴隨著微末的聲響,大堂正中間懸掛著的那副巨大的“懸壺濟世”立牌分裂開來,牆後麵有一條幽深的黑暗甬道。
巫馬白術急喝說:“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