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雨雲泉榭中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所有的目光紛紛落在場中那道瘦弱的身影上。
沐清溪如芒在背,不必回頭她都想得出,那些人多半是覺得她不自量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柳嫵眼中的嘲諷,打從相見開始,這位天之驕女看她就帶著若有若無的敵意。
她沐清溪算什麼?
一個雙親離世的孤女,在鄉下養了三年,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駁斥身為“京城第一才女”的柳嫵,這不隻是不自量力,簡直是瘋了!
被人矚目的滋味並不好受,可是埋藏在胸中的塊壘卻不吐不快,那些沙場浴血的將士不應該以這樣的姿態被記住,他們是大梁的英雄,不是眼前這些人的用來換取珍玩的犧牲品。
一如她的父親和兄長。
“沐二小姐不妨說說高見,柳嫵洗耳恭聽。”柳嫵淡淡地說道。
她喚她柳姐姐,她喚她沐二小姐。
親疏遠近,涇渭分明。
沐清溪從中聽出了微不可查地輕視,柳嫵高高在上地看著她,仿佛她是個嘩眾取寵的跳梁小醜,隻是為了博眼球才語出驚人,而身份高貴的柳嫵早就看慣了這樣的小把戲。
她不屑。
沐清溪從善如流地改了稱呼,她亦不屑。
“清溪幼從母親學《詩》,最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句,”沐清溪低低地說著,不意外地聽到座中起了幾聲笑,大約是覺得她不知羞。
小姑娘適時地紅了臉,那些笑的人反而多了幾分善意,少男少女的懵懂情懷,又是處在這樣的年紀,小姑娘聲音清澈如山澗清溪淙淙,言語間大方不作偽,彆是一番風流瀟灑。
就連明華公主都目露慈愛,眼中帶著鼓勵。
小姑娘仿佛膽子大了一點,聲音微微抬高,“因為是在母親的小書房中所見,字跡是父親的,日日觀摩,越看越是喜歡。”事涉父母,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哦,原來是安國公寫給安國公夫人的,難怪了,當年安國公夫婦倆伉儷情深,滿京城都知道。
不過,小姑娘怎麼說起父母軼事?似乎離題了……
“當時年紀小,隻覺唇齒餘香卻不解其意,央了母親好久都不肯說,後來還是外祖父為我解惑。”
小姑娘的外祖父是誰來著?
哦,大儒杜玄啊!
杜太傅會怎麼解釋這首《擊鼓》呢?
“我才知道,原來這首詩是一位在外征戰的將士寫給心上人絕筆詞。戰火不止,無從所歸,天涯相隔,誓言成空。也才知道,這句詩還應該有後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父親不是不想寫,而是不敢寫,因為明知做不到,不想空給母親留下幻想。”淡淡的歎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原來……如此。
一代名將,沙場叱吒風雲,麵對妻子時卻不敢留下白首共老的誓言,何其可悲?
安國公的名號對於屏風後的女孩子來說可能隻是茶餘飯後閨中談論的一個符號,但對於在座的男子來說卻是有血有肉的人。他足智多謀用兵如神,是大梁在北境最堅固的屏障,這樣神般的人竟也有如此軟弱的一麵麼?
“沐二小姐這話可是說安國公其實並不想為國征戰?”柳嫵忽然出聲。
座中眾人忽然醒悟過來,沐清溪這番話表麵上看是一代名將與妻子恩愛的佳話,若是往深裡追究,卻有可能被解讀成安國公心存不滿不願為國效力,這可是大不敬。
柳嫵是有心還是無意?
小姑娘渾不在意地笑笑,臉上還帶著些緋紅,像是偷偷跟彆人分享自己發現的關於父母的趣事,有些激動還有些心虛,卻一點也沒有惶然。
“柳小姐怎麼會這麼認為?我父親一生為國,鞠躬儘瘁,從無半點藏私,沐家一門上下自祖父起,隻有上不得沙場的,沒有臨陣脫逃的。若父親當真有私心,就不會由著哥哥從軍曆練。”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氣呼呼地反駁。
沒人覺得她失禮,沐家上下自沐倫到沐清泉無一不是為國捐軀,柳嫵竟然還這樣質疑,換成我我也會生氣每個人心底的念頭。
柳嫵還想再說,沐清溪卻又氣呼呼地說道:“柳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斷我,娘親說這樣很不禮貌的!”
沐清溪說是十三歲,其實是虛歲。因為生日太小,勉強才算十二歲,又因為自虛歲十歲起就沒好好養著,身量尚小,容色再好也帶著幾分稚氣,輕易地便叫人覺得憐愛,一如這指責也讓人覺得合情合理小姑娘還小呢,一口一個娘親,可愛得緊。
屏風後的殷茵沒忍住捂住臉真是沒眼看,沐清溪你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啊!
柳嫵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轉瞬即逝,緊接著便端莊地笑道:“是我心急了,擔心沐妹妹你言辭不當,沐妹妹且繼續說,我保證不再多嘴。”
沐清溪暗道柳嫵狡猾,三言兩語就把方才的失禮推脫開,為了表示親近“沐二小姐”都變成了“沐妹妹”。又話裡話外地表示是因為沐清溪“言辭不當”在先,她是出於好意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