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當年之事(2 / 2)

粥是用砂鍋裝著的,霍璋用帕子點在蓋子上,先把砂鍋蓋子掀開了。

蓋子一開,便能看見升騰而起的熱氣,白茫茫的一片兒。待得白茫茫的熱氣散了,方才能夠看見底下軟糯熱燙的蔬菜粥。

這砂鍋不大,這一鍋的粥米分一分的話,大概也正夠兩個人吃。

霍璋便先給宋晚玉舀了一碗遞過去。

宋晚玉連忙接來,又撩起袖子,主動道:“我給你舀一碗!”

說真的,宋晚玉都覺得自己現下膨脹了許多:自從她和霍璋兩人關係漸漸親近之後,她反應都比以前慢了——要是要是以前,她哪裡會讓霍璋給自己舀粥,肯定要先給霍璋舀一碗啊!

這麼想著,宋晚玉越發羞慚起來:真的是太膨脹了!

所以,不等霍璋開口,宋晚玉立時便將剩下的大半鍋粥都舀給了霍璋。

霍璋簡直哭笑不得,打趣道:“你這樣,倒不如直接叫我端著這砂鍋吃呢。省得舀來舀去......”

宋晚玉恍然大悟:“我居然沒想到這個!”

霍璋:“......”

不知真的,霍璋現下瞧著宋晚玉這傻呆呆的模樣,竟也覺得有些可愛,到底不忍心說她,便伸手接了那粥碗來,試著喝了一口,道:“味道不錯,你也嘗嘗吧?”

宋晚玉連忙點頭,伸手拿起湯匙,先是舀了舀碗裡的熱粥,略散了散熱氣,這才低頭嘗了口。

這砂鍋粥顯是才煮好的,雖散了些熱氣,仍舊是熱騰騰的,一入口便燙得舌尖微卷,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當時,很快的,粥米上點綴的青翠細碎的菜葉便又自舌尖掠過,帶來獨特而清甜的口感。

宋晚玉慢慢的嚼了嚼,覺著這粥米粒軟糯,入口即化,尤其是裡頭的那些菜葉——想必是熱粥出鍋時撒下去的,現下還保留了完美口感。

雖然無論是煮粥用的米,還是灑在上麵的菜葉都算不得太好,可此時吃著竟也有些返璞歸真的滋味。

宋晚玉頗是喜歡,點點頭又道:“是很不錯。”

霍璋聞言略寬了寬心,這才低頭吃起了自己麵前那一大碗的熱粥。

宋晚玉就著隻吃了小半碗的熱粥,腹中溫熱,身上仿佛也舒坦了許多,心思便又轉回了一開始的問題。她便擱下手中的湯匙,將粥碗推到一邊,開口提醒霍璋:“你先前的話才隻說了一半呢。”

霍璋神色極淡,看著倒不是很急,慢慢的喝完了自己麵前的那一碗熱粥,這才擱下碗,順著先前的話往下說:“末帝動手突然,父親沒有防範,便是霍家上下都沒有料到,直接便被宮裡的禁軍圍住了。從前頭的門房,到後頭服侍我妹妹的乳母,一個也沒逃過去......”

宋晚玉聽著,心下有些不忍,抿了抿唇。

霍璋卻朝她微微彎了彎唇,仿佛是想要安慰她,然後便又接著往下道:“末帝大約是真的恨極了霍家,親自看著,先從下人殺起,然後才輪著上頭的主子,也就是我、我母親以及妹妹。當時,他大概也是被那一地的血腥染紅了眼睛,一時衝動,竟是又想出了個主意。”

說到這裡,霍璋頓了頓,語聲卻略有些沉:“他讓人給找了隻匕首,丟到我們麵前,讓我們做最後的選擇——隻要有人願意拿著那柄匕首手刃另外兩人,便饒了那人的性命。”

殺人不過頭點地。

末帝卻不僅要殺人,他還要用最殘忍的方式來侮辱折磨對方,玩弄人心與人命。

宋晚玉亦是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她下意識的看向霍璋,心裡一時也有些亂了:毫無疑問,最後是霍璋活了下來。可,以她對霍璋的了解,霍璋絕不是會為了自己性命而對親人動刀的人。所以,當年究竟出了什麼事?

霍璋感覺到了宋晚玉看過來的目光,但是他卻並沒有立時開口,

他微微閉了閉眼,濃長烏黑的眼睫垂落下來,在眼瞼處落下淡淡的灰影。他的神色沉靜,臉容在窗外投入的日光中卻近乎透白,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而他左頰邊的長疤隻剩下淡淡的一抹痕跡,仿佛是無意間落下的淡痕一般,早已看不見當初的猙獰。

廂房中仿佛也沉默了一刻。

隨即,霍璋終於開口:“當時,末帝丟下那柄匕首,說了那些話時,沒有人去拿那柄匕首,也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話。末帝惱羞成怒,也有些不耐煩,索性便讓人把我妹妹從母親懷裡揪出來,準備從小的殺起.........”

直到如今,霍璋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一夜發生的事情,每時每刻,每個人,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霍家上下早已血流成河,下人們求饒哀嚎的聲音一個個的低了下去,隻剩下一具具或陌生或熟悉的屍首。那樣濃重的血腥味,以及那樣殘酷的場景,哪怕是自幼便隨霍父上戰場的霍璋都無法直視。

然而,末帝站在這樣的屍山血海裡卻笑得無比肆意,他明黃繡金的龍袍依舊是這一片血紅裡最明亮乾淨的顏色。他居高臨下的看著被侍衛們押著的霍家三人,伸手將一柄匕首丟到了他們麵前,玩笑般的道:“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朕這個天子也該學著些......這樣,這霍家上下就隻剩下你們三個了,你們自己來選,選一個人出來——隻要那人能拿著朕賜的匕首,殺了其他兩人,朕就依著天意,饒他一命。”

話聲落下,在場的大多人都看向了那柄被丟到地上的匕首。

隻除了霍璋、霍母以及一直被霍母緊緊抱在懷裡的幼女。

末帝等了一會兒,見這幾人都不吭聲也不動作,終於也有些不耐煩了,索性便道:“算了,我想替你們殺一個,省得你們選不出人。”說著,便他便拍了拍手掌。

很快的便有侍衛上前來,動作強硬的將霍母懷裡那年紀尚小的女孩揪了出來。

那女孩原是被霍母緊緊的護在懷裡,此時被人揪出來,丟到了地上。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也從未經過這樣的對待,不由得便嚇白了臉,當即便皺著小臉哭了出來,伸著那藕節般的手臂,一徑兒的叫著:“阿娘!我要阿娘!”

霍母幾乎崩潰,發髻散亂,額上青筋迸起,險要掙開侍衛的壓製衝上去抱她。

然而,比女孩哭聲以及霍母動作更快的卻是侍衛的刀。

刀劍雪亮,就那樣直直的指著女孩雪嫩的脖頸,等著末帝最後的命令。

末帝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霍母近乎崩潰的神色,又看了眼霍璋緊繃的臉,仿佛還不甚滿意,便又主動開口:“這樣吧,先割了她的喉嚨,這樣死的慢一些,也能安靜些——我就不喜歡這樣吵鬨的小姑娘........”

侍衛應聲,真要提刀去割女孩的脖頸,便聽到霍母的尖叫聲——

“等等!”

說著,霍母便伸手去勾那被末帝丟到地上的匕首,尖聲又叫了一次:“等等!”

末帝果然抬手止住了侍衛的動作,笑著打量著撲上去拿匕首的霍母,故作誇張的道:“看樣子,你是已經選出人來了?”他說著,自己倒是先笑了,越笑越覺得有趣,“也對,這兒子女兒都是你生的,該活哪個,是該由你這個做娘的來選才是........”

說著,末帝還與人使了個眼色,讓壓製霍母的侍衛退開些,由霍母去做最後的選擇。

事實上,無論是末帝還是霍璋,當時都覺得霍母大概會選幼女——畢竟,霍母一向偏愛幼女,而末帝對霍家的厭憎已是表達的清晰無比,哪怕霍母忍痛舍棄幼女選了霍璋下來,末帝顧忌著霍璋的威脅,未必會信守諾言。倒不如留下幼女,至少年幼懵懂且還是個毫無威脅的姑娘家,末帝抬抬手就能放過了.......

這般想著,霍母卻是哭著抱著匕首從地上起來,然後又拿著匕首走到了被丟到地上,正對著侍衛刀劍的幼女麵前。

女孩又是驚懼又是惶然,臉上都是眼淚,可憐至極。她見著霍母過來,便下意識的伸出手,那是與母親討要懷抱的動作。

而霍母也的確是抱住了她。

然後,霍母用匕首刺入女孩心臟,她哭得渾身發顫,手卻是極穩的,精準且果斷的結束了幼女的性命。

直到此時,眾人仿佛才想起來,再嫁給霍老將軍之前,霍母也曾是上過戰場的將門虎女。隻是,成婚之後,她的人生從戰場轉回了後院,從此便寂寂無名,再不曾顯露過當年的風采。

眾人都沒想到霍母竟會有如此之舉,一時都看呆了去。直到末帝抬手撫掌,笑著讚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句話。可見做人還是得先顧著自己,才能再想彆人。”

說著,末帝便極期待的看著霍母,看著她拿著那柄染血的匕首走向霍璋。

霍璋卻閉上了眼睛。

霍母一麵哭,一麵走到霍璋麵前,然後半跪下來,抓著他的手腕,低聲道:“阿璋,我有話要與你說。你先睜開眼......”

霍璋睜開了眼,看見的卻是霍母那張被淚水打濕的臉容——她已經老了,眉梢眼尾都是掩不住的細紋,不複年輕時的美貌鮮妍,淚水順著臉頰落下,如同一道道的溝壑,可憐且狼狽。

霍母半跪在他麵前,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就隻靜靜的看著他,仿佛是在以目光勾勒他麵上的五官。

過了一會兒,她才自嘲一笑:“你這孩子,生下來就不像我,像你爹。長得像,性子也像。”

“真是太討厭了——憑什麼,我拚死拚活的生了個兒子卻不像我,也不親近我......”她喃喃著,目光卻不覺得越過霍璋的臉,凝在半空中的一點,隻默流著眼淚。

霍璋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霍母很快的便又回過神來,重又轉目去看霍璋,眼裡含淚,近乎赤紅,笑容有些慘淡。

然後,她伸手抓著那柄匕首,出人意料的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霍璋下意識的想要去攔她的手卻被身後早有準備的侍衛壓製住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

也就是此時,霍母忽而又伸出手,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整個人已近垂死,幾乎是在用最後的力氣握著霍璋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幾乎嵌入皮肉裡。

隻聽她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能死,霍璋!”

“霍家隻剩下你了!你必須要活下來!”

........

仿佛有熱血從霍母胸口湧出,一股一股,氤出一團極盛的血花。

霍璋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聲音,隻怔怔的看著麵前的這一切,最後又抬頭去看仍舊站在原地的末帝。

末帝似乎也看夠了好戲,撞上霍璋的眼神,不免有些興味索然,擺擺手又叫人拿了柄匕首來。

眾人隻當末帝是要反悔,殺了霍璋斬草除根,誰知末帝卻將那柄匕首遞給了身側的蕭清音。

蕭清音當時也還年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能夠強撐著沒有嘔吐或是暈厥,已是出人意料,稱得上是女中豪傑。可,哪怕是蕭清音這樣的承受力,被末帝塞了一柄匕首時也險些暈過去,生怕末帝逼她去殺霍璋。

好在,末帝居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守諾精神,想了想才漫不經心的與蕭清音道:“你去把他的手筋腳筋挑斷了吧——留他一命,送他去突厥,就當是我送給突厥的禮物吧。”

蕭清音握著匕首,幾乎腿軟卻也知道:以蕭家與霍家的關係,以她與霍璋的關係,此時此刻必須要主動表態。難得末帝主動給她遞了匕首,她就必須不能推辭。

所以,她索性狠狠心,拿著匕首便往霍璋身前走去。

........

霍璋回憶了許久,對著宋晚玉說出的話卻是言簡意賅,極為簡潔:“最後,是我母親撿起了那柄匕首,留了我一命,臨死前逼我發誓一定要活下來——其實,話雖如此,無論是我還是她當時都不確定末帝會信守承諾,留我一命.......幸好,末帝到底還是守諾之人,他沒有殺我,隻讓蕭清音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然後讓人將我送去突厥——霍家守邊多年,早與突厥積怨,他把我送去突厥也算是一招妙招。”

哪怕隻是這寥寥數語,宋晚玉也能聽出其中的暗潮洶湧。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霍璋,想了想,還是沒想到安慰人的話。

隻是,聽到最後,她方才反應過來——當時,蕭清音也在場。霍璋的手筋腳筋就是末帝讓蕭清音給挑斷的!

想起自己以往對蕭清音的親近,以及自己過去對蕭清音的幫扶,宋晚玉臉上變了又變。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算是認清了蕭清音,看透了這人的虛偽與惡心,雖然晚了些可也不算無可救藥。

可直到此時,她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這世上竟還真有蕭清音這樣的人——她明明親眼見證了霍家當年之事,親手替末帝挑斷了霍璋的手筋腳筋,可當她再遇宋晚玉時竟還能神色如常的與宋晚玉說霍家以及霍璋之事,一次來親近宋晚玉,從中討得好處。甚至,在霍璋活著回了長安後,蕭清音竟還有臉去公主府,去見霍璋,與霍璋說話!

想起當日蕭清音站在公主府的西院裡那般從容淡定的神色,宋晚玉便覺得好似有火在心頭燒著,仿佛要把心都燒焦了。

那種識人不清與助紂為虐的後悔如同熱油煎心一般的折磨著她,令她臉色漸漸發白,仿佛再無一絲血色,幾乎要窒息。

許久,宋晚玉方才回過神來,仿佛緩了口氣,抬目去看霍璋,低聲問道:“蕭清音挑斷你手筋腳筋這事,你先前怎麼不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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