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天, 葉美荷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
下午從辦公室出來時,她撞見孫永元科室裡的工友趙成。
“美荷,永元匆匆忙忙請假上哪兒去了?”對方問。
“請假?”葉美荷愣了愣, “我不知道, 怎麼了?”
“你看看, 明明是我問你, 現在倒變成你反問我了。剛才看他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請了一天的假,還說連孩子都托給家裡老太太去接了。”
葉美荷一臉詫異。
從她婆婆家來紡織廠大院得不少時間,老太太身體不好,一般情況下, 孫永元不會讓她這麼操勞。
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
難道是為了善善?
葉美荷一個激靈, 拿著自行車鑰匙趕緊跑了出去。
望著她著急的背影, 工友站在走廊處,望著窗外, 直到看著葉美荷去車棚取了自行車, 才收回視線。
孫永元的確是在一大早就請假出去了,可就在幾分鐘之前, 他回來了, 還讓趙成照著他教的一番話,跑去對葉美荷說。
趙成不知道這倆口子究竟怎麼了, 不過,畢竟是多年的老工友, 他還是希望他們能好好的。
就算有什麼矛盾,也得儘快解決才是。
……
葉美荷騎著自行車,蹬得飛快。
孫永元聰明心細, 要是被他找到那家裁縫店就糟糕了,到時候他一問,老裁縫自然會將薑善家人留下的地址告知……
結婚數年,他們夫妻倆的感情非常好,幾乎從沒有紅過臉,並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孫永元寵著、讓著她。
但葉美荷知道,他是個有原則的人,隻要他認為是對的決定,無論如何,都會堅持到底。
可難道人生之中的種種選擇就隻有對錯,不關乎感情嗎?
把善善送走之後,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難道孫永元就舍得嗎?
想到這裡,葉美荷眼眶濕潤。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此時此刻,孫永元就跟在她身後。
當葉美荷在裁縫店門口把自行車停下時,孫永元也緩緩停了下來。
倆口子一前一後,保持著距離,但去的卻是同一個方向。
葉美荷一進裁縫店,就立馬向著櫃台的那張相片奔去,直到看見相片和尋人啟事仍在原處,她鬆了一口氣。
這表示,孫永元沒有找到這裡來。
葉美荷懸在心頭的大石落下,唇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轉身要走時,卻突然看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媽媽,柚柚走不動了,能不能歇一會兒呀?”
“再堅持一下,媽今天時間趕,得早點回去上工呢。”
“可是媽媽走好快——呼!”
見小閨女走得氣喘籲籲的,孟金玉也心疼。
柚柚從來都不嬌氣,是今天她不舍得工分,隻請了半天的假,想要早點趕回去上工,所以一路上走得特彆快,連帶著讓小丫頭受罪了。
此時,見柚柚的小臉都累白了,她蹲下身,把孩子抱起來。
“你就不應該來的,在村長奶奶家待著多好呢。”
柚柚累了,可她知道媽媽也累,所以隻允許自己在媽媽懷裡待一會會兒。
小家夥緊緊摟著孟金玉的脖子,兩條小短腿垂在她的腰側,軟軟糯糯地說:“柚柚也想找弟弟。”
她奶聲奶氣地說完這番話,恰好一抬眸,看見一個阿姨,正呆愣愣地望著自己。
阿姨長發及肩,穿著漂亮的碎花裙子,看著溫柔又斯文。
柚柚是個有禮貌的小朋友,與阿姨對視時,她眨了眨眼睛,嘴角輕輕地勾出一個乖巧的弧度。
孩子的眼神天真澄澈,隻一瞬,就讓葉美荷想起家中的薑善。
這一大一小,明顯是那張全家福裡的媽媽、以及年紀小一些的姐姐……
葉美荷心中一慌,轉身就想逃。
這時,老裁縫在身後喊:“同誌,你是來拿衣裳的吧?”
葉美荷搖搖頭,又立馬點頭:“做好了嗎?”
“才一天呢,還沒好。”老裁縫說著,又趕緊拿出一塊布料,“昨天你定好的料子,做孩子的短衫不合適,我家老伴說不夠軟。你看,這塊行嗎?”
“可以。”葉美荷含含糊糊地說完,剛要走,就聽孟金玉也開口了。
“請問有我家小孩的消息嗎?”
“沒有,要不你再上派出所問問吧?就算大家生活條件好了,但每天做衣裳的人也沒幾個,你這樣一天一天地來,浪費了時間,又浪費精力……我看你們也已經找了這麼久,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真不行的話——還是算了吧。”
“沒事,我們有時間,也有精力。”孟金玉說,“麻煩你了。”
柚柚說:“弟弟一個人,也不知道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遇到壞人,如果連我們都放棄了,弟弟一定會很傷心的!”
這些話,就像是一根根針,往葉美荷的心頭紮。
她僵在原地,望著這對母女,心底沉甸甸的。
此時此刻,孫永元站在不遠處,望著葉美荷的方向,店裡有不少人,因隔著一段距離,他聽不清裡頭的聲音。
他本想等妻子回家之後,再進布料店問一問有關於薑善家人的消息,畢竟一提起善善,妻子就容易激動,他怕自己一出現,她難以控製情緒。
然而,就在孫永元等待葉美荷離開布料店時,邊上餛飩鋪傳來一陣對話聲。
“老板,來碗鮮肉大餛飩。”一個短發女同誌說著,忽然問道,“這是什麼照片?還有這個——尋人啟事,跟畫的一樣,這麼有意思。”
“昨天我們這兒來了個帶著小孩的女人,她說自家小孩丟了,問能不能把全家福和尋人啟事放在我們這裡。看著怪可憐的,我和邊上幾家小店就都同意了……”
孫永元的心中咯噔一聲,轉身進店。
全家福擺在顯眼處,他拿著看了一眼,眸光微微一黯。
確實是善善。
即便他還抱著最後的一絲僥幸心理,想著也許隻是人有相似,妻子認錯了……可現在,親眼看見善善在相片之中,他隻能認了。
再不舍得,也是彆人家的孩子。
理智讓孫永元冷靜下來,他輕歎一口氣,問道:“請問這丟了孩子的母女,有留下家裡的地址嗎?我可能有一些消息,但不確定。”
餛飩店的這位同誌也是好心人,立馬拿出相片,交到孫永元手中:“這照片背麵寫著他們村的地址,是那位丟了孩子的女人口述,我給她寫的,你看看。”
可突然之間,他說道:“對了,剛才那對母女也來問情況了。從她們村裡過來,坐車來回得好幾個小時,怪累人的。你出去找找,看她倆回去了沒有,剛才說趕時間來著……”
孫永元趕緊跑出去。
整條街上都沒有任何一對母女的身影。
而這時,葉美荷麵色蒼白地走出布料店。
他立馬將手中的全家福塞進隨身背著的公文包裡。
看見孫永元的那一瞬間,葉美荷先是一驚,隨即眸光沉下來,冷笑一聲,神情變得偏執。
“你真是不死心!”她走近,死死地瞪著他,“就非要把善善送走嗎?你對他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見他不出聲,隻是皺眉看著自己,她又說道:“他家裡人已經回去了,你來得太晚了。”
話音落下,葉美荷上了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孫永元將目光落向布料店,裡頭隻有一個老裁縫。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剛才進去的一大一小,就是善善的家人。
葉美荷是與她們見麵了。
難怪她的情緒變成這樣,估計她自己心裡頭,也不好受。
……
孫永元到家的時候,葉美荷已經回來了。
孫老太正在廚房做飯,而薑善則坐在她邊上,幫忙擇菜。
一看見薑善,葉美荷的眉心就舒展開了,她笑著逗逗孩子,哄著孩子多對自己說一些在托兒所發生的事。
孫永元走過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葉美荷不搭理他,伸手捋一捋善善的頭發。
孫永元拽住她的手腕:“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我比誰都了解你。見到他的家人,你心裡頭能好受嗎?美荷,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不能放下,不能看開?”
“不要再說了!”葉美荷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卻敵不過他的力氣,使勁掙紮:“鬆手。”
孫老太聽見動靜,看過來,趕緊勸道:“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
孫永元板著臉生悶氣。
葉美荷紅了眼眶,看看邊上的薑善,蹲下身:“善善,叔叔阿姨不是在吵架,你彆怕。”
薑善懵懂地點點頭。
葉美荷想了想,又說道:“善善是不是喜歡和萌萌玩?你現在去肉聯廠大院,上萌萌家,和她玩一會兒,好不好?”
平時孩子上托兒所,基本上都是葉美荷接送的。
因為經常在托兒班門口碰見董音帶著萌萌過來,一來二去的,兩個大人也就熟悉了。
“媽,肉聯廠大院跟我們這兒挨著,你帶著善善去一個叫萌萌的小朋友家裡。她媽媽叫董音,是肉聯廠的職工,孩子在她家能放心。”
孫老太從未見過兒子兒媳吵架,料想這次事態嚴重,立馬拉著善善出門去。
直到他倆走遠了,孫永元才關上房門。
“孫永元,你就非得跟我過不去嗎?我什麼都不要,隻想把這個孩子留在我身邊,怎麼就這麼難呢?”葉美荷咬著牙,一字一頓,就像是在和他較著勁兒。
而與她相比,孫永元的語氣則平靜很多。
他握著她的肩膀,溫聲道:“隻是當著孩子的麵吵架,你都擔心嚇到他,擔心他受到傷害,這表示,你是真的心疼他的。既然這麼心疼這個孩子,你又怎麼能忍心,剝奪他和親人相聚的權利?”
“我再給你三天的時間,你自己收拾好心情。這個孩子,我們必須要給他送回家,否則是對不起他,也是對不起他的家人。”
這話音落下,許久許久之後,孫永元垂下眼。
他看見她彆過臉,轉身往屋裡走。
而後,“砰”一聲重響,房門被甩上了。
……
善善不知道叔叔阿姨怎麼了,他有些擔心,但是見到萌萌之後,小家夥立馬忘記了煩惱。
萌萌是善善最好的朋友了,他們一見麵,就立馬手牽著手。
“珊珊,你終於來找我玩啦!”萌萌高興地拉著他,向院子裡的小夥伴們介紹,“你們看,這個是珊珊,他是我的好朋友!”
萌萌昂首挺胸,小臉蛋上寫滿了驕傲。
其他小朋友們不明覺厲,歪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薑善。
倒是薑善不好意思了,輕輕地說:“我不叫珊珊,叫善善。”
萌萌捂住小嘴巴偷偷一樂:“善善,我帶你回家玩吧,我家裡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呢!”
萌萌特彆熱情,拉著善善的手,就帶著他回家做客。
小不點家裡條件好,父母也不重男輕女,每當供銷社裡有什麼好玩兒的玩具,都要往家裡搬。
“有木頭做的小汽車,洋娃娃,撥浪鼓……對了對了,還有跳跳蛙呢!”
薑善眨了眨眼睛,更加期待了。
“媽媽!我回來啦!”萌萌大聲道,“善善也來我們家玩了。”
董音打開門,笑著歡迎善善進來:“我知道,善善進來吧,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剛才孫老太帶著善善來大院,在院子門口就碰到了萌萌。
萌萌拉著善善不讓走,老太太拗不過她,但又擔心,才問了萌萌家住哪一間屋子,去跟他們家大人說一聲。
這會兒,董音讓兩個孩子去洗手,自己則繼續進廚房忙活。
她緊緊關上了房門,卻不知道,屋外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好奇地瞅著他們家的方向。
“金國,你看什麼呢?”一個工友湊過來,問道。
大家都知道阮金國是廠長的兒子,不過他這人好說話,平時也不拿架子,因此很快就和生肉車間的工人們打成了一片。
“那個小男孩——”阮金國皺著眉,“有點像我的小外甥。”
他剛才好像看見善善了。
隻是並不確定。
“小外甥?”工友平時下班後經常和阮金國一起閒聊打牌,多少知道他家的事,“就是你以前村子那個姐姐的兒子?你不是說他走丟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剛才看見那個小男孩跟著他們家女兒進屋玩了。”阮金國撓了撓頭:“會不會那就是我的小外甥,是他們家撿了我小外甥?”
“不可能!你是不清楚這個董音是什麼樣的人,她可勢利眼了,平時在廠裡看見普通工人,都趾高氣昂的,隻有見到領導,才扯一扯嘴角,露出她那尊貴的笑容。”對方說,“你剛才不是說那個小孩是鄉下孩子嗎?董音才不會同意她閨女和鄉下孩子玩呢。”
“真的?你彆胡說八道啊。”阮金國說。
工友一樂:“對了,這事問你姐最清楚。那天你姐帶著她小閨女過來,她小閨女和董音的閨女玩,被狠狠地陰陽怪氣了一頓!後來,你姐還跟董音吵了一架,罵的就是她狗眼看人低!你說這樣的人,能跟著她閨女回家的小孩,肯定是非富即貴的!”
這工友給阮金國好好科普了一番董音平時的事跡。
聽完之後,阮金國犯難了。
難道說,真是他認錯了?
其實也不是說不過去,他姐結婚之後,家裡事情一堆,姐弟倆本來就很少見麵,薑善出生之後,他見到小外甥的次數,估計十個手指都能數得清。
也許是小孩子一天一個樣,他壓根沒認出呢?
剛才去董音家那小孩,穿得特彆講究,一看就知道那身衣裳不便宜,再加上董音對著他說話時笑容滿麵,說不定那還真是個家庭條件特彆好的孩子。
“彆想這麼多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走走走,上我家喝酒去。”工友勾著阮金國的肩膀。
“不去了,答應了我爸媽,回家吃飯。”阮金國說著,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隻是走到半路,他還是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董音家的方向。
……
這天晚上,薑善回到叔叔阿姨家時,覺得氣氛不對勁。
善善是個敏感的小孩,即便阿姨對他依舊溫柔,可他還是能感覺到,她在強顏歡笑。
小不點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人,隻是在阿姨哄著自己睡覺時,用小手輕輕牽了牽她的衣角。
“不哭。”善善用力地搖搖頭,認真道,“不哭。”
葉美荷的眼圈紅紅的:“善善會哭嗎?”
善善歪著腦袋想了好久,靦腆地扯了扯嘴角,用極輕的幅度,點了點頭。
“小朋友都是愛哭的。”葉美荷笑著說,“摔跤了要哭,吃不下飯了要哭,沒睡夠覺也要哭……阿姨猜得對不對?”
“不對。”善善奶聲道,“想媽媽了,才會哭。”
葉美荷愣住了。
她這才忽然意識到,孩子來到他們家之後,乖得不像話,很少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