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玉是從單位同事口中聽說了廠長家的事。
二十多年前的醫療水平還不夠完善, 當時白君潔被送入產房,後生產不順,順產轉為剖宮產, 在生產過程中,醫生操作不當,誤用產鉗夾了嬰兒的頭, 再之後, 大龍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二十多年前,是五十年代,孟金玉在上一世看過相關報道,當時的剖宮產率不過是1%-2%!
若不是生產時的情況太危險,白君潔的娘家和婆家人又怎麼可能同意把她送進手術室呢?
孩子出生之後,給白君潔帶來了很大的打擊。
但她的性子很堅韌, 慢慢地,走出了陰影, 開始專心照顧大龍。
大龍小的時候,是經常出來玩的。
不過白君潔觀察之後,發現他每次出去之後,再回來時,便會顯得更加呆滯,她懷疑外頭有同齡小孩偷偷欺負他。
大龍自己不會告狀,即便被人欺負了, 也隻是傻傻地笑,不管吃了什麼虧, 都隻是吞到肚子裡去。
因此,白君潔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便將他留在家裡, 不讓他出門。
所以直到現在,孟金玉都沒見過大龍。
聽同事說,莫廠長和白君潔,偶爾也會在晚飯後帶著大龍出來遛彎。
大龍智力低下,但看起來乾乾淨淨,而且很有禮貌,大家都說,他能被照顧得這樣好,與白君潔無怨無悔的奉獻與付出是分不開的。
“大龍哥哥可好可好啦,是柚柚在職工大院最好的朋友!”柚柚軟軟糯糯地說。
孟金玉揉了揉柚柚的腦袋瓜子。
這二十多年,大龍已經受了很多罪,如果包筱豔試圖接近他來討好處,那就太混賬了。
……
包筱豔咬著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大龍身上。
他坐在地上吃奶糖,嘴巴“吧嗒吧啦”的,吃得津津有味。
“白姐,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對我父母說。”她輕聲道,“給我一些時間,行嗎?”
白君潔歎了一口氣。
大龍越來越大了,二十多歲的年紀,若是正常人,早就已經結婚了。
但是,他這麼特殊,怎麼可能娶得著媳婦呢?
大龍的婚事成了她和丈夫的心病,兩個人擔心得不得了,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沒想過去禍害其他小姑娘。
直到包筱豔出現了。
那天,包筱豔來家裡,說了自己在家的遭遇,懇請領導給她分配一間獨立的住房。
這在單位是沒有先例的,畢竟包父在廠裡工作幾十年,單位給他們家分配的住房不小,夠一家四口住了。
隻是,莫廠長和白君潔剛要拒絕她時,卻突然發現,她與大龍相處得很好。
大龍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朋友,包筱豔主動陪他說話、跟他玩,就像是,一點都不嫌棄他似的。
之後,包筱豔經常來莫家,每一次上門,大龍都會高興地纏著她。
白君潔感動不已,但之後包筱豔說的話,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包筱豔說,她願意嫁給大龍。
白君潔考慮了一段時間。
她的身體不太好,並且,他們夫妻倆總會老去的,如果有一個合適的女孩願意嫁到莫家,照顧大龍,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心動了。
但雖然這是包筱豔自願的,白君潔還是覺得,這樣做不太厚道。於是她對包筱豔很好,看見什麼好東西都要買回來,還破例讓包筱豔晉升,成為成衣組副組長。
隻是,好幾個月過去了,包筱豔對於結婚的事情,閉口不提。
大龍的奶奶見包筱豔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疑惑道:“小姑娘,你是不願意嗎?我們家從來沒有勉強你,如果你不願意,可以直說的。”
包筱豔低著頭,眼睛紅紅的。
白君潔也愣了一下:“沒關係,如果你認為不合適,以後我們就不會再提這件事了。”
包筱豔咬著唇,雙手絞在一起。
白君潔和莫廠長對視一眼。
包筱豔的心空落落的。
她不願意嫁給大龍,但也擔心自己被穿小鞋。
她的眼淚,緩緩落了下來,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小媳婦——小媳婦——你不要哭了。”大龍跑過來,拿出自己兜裡的手帕,要給她擦眼淚。
隻是手帕握在手中時,他呆愣地猶豫片刻,又用力地攥了攥。
這手帕是他用來擦鼻涕的,不乾淨了。
他又快步跑向自己的屋裡,拿了一條嶄新的手帕,給她擦眼淚。
“不、不哭——小媳婦。”
包筱豔搖頭:“我不是你的小媳婦。”
大龍想了想:“那就是好朋友!”
“算了,我能理解的。”白君潔說道,“你回去吧,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包筱豔離開時,大龍依依不舍地望著她,還擺擺手,讓她下回記得來探望自己。
包筱豔一個勁點頭,又一個勁說著對不起。
直到她離開許久之後,莫老太氣憤地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桌子:“沒見過心眼這麼多的小姑娘。什麼副組長的位置,彆讓她當了,給她拽下來!”
白君潔沉默片刻,說道:“她對大龍的好,到底是真心的。隻是,我們家孩子這樣,也不怪她接受不了。”
莫廠長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飯後,孟金玉將碗拿到過道上洗。
柚柚閒不住,一塊兒出來幫忙。
沒過多久,她們餘光掃見包筱豔回來了。
包筱豔的腳步很輕盈,眼圈雖然還有些濕潤,但唇角卻已然微微揚起。
剛才照白君潔的意思,結婚的事,應該是取消了。
這樣一來,她雖然有些尷尬,但到底是鬆了一口氣。
再加上,大龍對她死心塌地的,白君潔就是看在大龍的麵子上,應該不至於讓單位領導給自己穿小鞋。
隻可惜了那條絲巾。
想起白君潔從百貨大樓買的絲巾,包筱豔的心中有些悵然。
那麼美的絲巾,不能帶回家自己用,怪可惜的。
“金玉姐。”包筱豔笑著打了聲招呼。
孟金玉輕輕點頭:“吃過了嗎?”
“還沒呢。”包筱豔猶豫了一陣,走到她身邊,“金玉姐,你最近和沈組長在忙什麼?你們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什麼事情?能帶上我嗎?”
“還能忙什麼呀。”孟金玉笑道,“你是組裡的副組長,我平時做些什麼工作,你最清楚了呀。”
包筱豔碰了個軟釘子,但也沒放棄,等到孟金玉又進屋拿盤子了,就將柚柚拉到自己的麵前。
“柚柚,你媽媽最近在忙什麼呢?”
柚柚知道媽媽這陣子可忙了。
家裡的喇叭褲堆得滿滿的,前陣子才全部賣出去。
不過小團子不會把這事說出來,便奶聲道:“忙著送柚柚和弟弟去上學、忙著上班、忙著做飯。”
包筱豔的眼珠子轉了轉:“還有嗎?”
“當然還有啦。”柚柚輕輕點頭。
“還有什麼?”包筱豔抬眸看了一眼孟金玉的方向,壓低了聲音,“跟筱豔姐姐說說。”
隻是她話音剛落下,就見小團子將小手甩了甩,甩了她一臉的水。
包筱豔愣住了,隨即臉色一變,剛要指責,卻聽見柚柚開口了。
“還有洗碗呀。”柚柚歪了歪腦袋,乖巧道。
包筱豔自討沒趣,眸光沉下來,抿了抿唇,轉身回家。
一進家門,她就被包母拽到了一旁。
“我早上碰到廠長家裡的老太太了,她說你最近經常去他們家。”
“筱豔,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和大龍有什麼?”
包筱豔臉色一變。
即便她和廠長家來往密切,但單位裡的同事,從沒有胡亂猜測過。誰不知道大龍的情況是什麼樣的,怎麼可能認為她能看得上他呢?
“媽,你彆胡說。”包筱豔跺了跺腳,“怎麼可能?”
包母神色失望:“我倒是覺得你跟大龍一塊兒也挺好的,他家條件好,父母為人也好。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虧欠了你,能給很多彩禮,到時候你有這靠山,在單位裡的待遇也能往上漲,說不定還可以混個主任當當。”
包父也走上前:“何止是主任?要是廠長和廠長媳婦器重你,就算給你當更大一點的領導,也不是不可能的。”
包筱豔向來知道她父母和其他父母不一樣,但親耳聽見他們讓自己嫁給一個傻子,心裡還是難受不已。
她紅著眼眶,小聲道:“就算不靠他們,我也能憑自己的本事當領導。”
這陣子,她突然想明白了。
她要擺脫現在的家庭,就隻能靠自己。隻是當一個副組長而已,都能讓周遭人對自己改觀,那麼,如果她當上組長,當上主任,甚至再往上爬……
包筱豔咬了咬唇。
沈瑜青與孟金玉肯定在暗暗做些什麼,隻要她揪出她們倆,立了功,就能憑自己的本事往上升了。
這一刻,聽到隔壁傳來的爭執聲,孟金玉已經能確定,包筱豔能夠當上副組長,是利用了莫大龍。
照這樣下去,她或許能得到更多的機會,而自己和沈瑜青,在單位裡的發揮餘地將越來越小。
同時,以莫廠長保守的做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意識到應該做出製度上的改革,要是他仍舊故步自封,恐怕再過幾年,這單位就跟不上時代了。
趁著柚柚睡下之後,她拿出自己藏好的鐵盒子。
裡麵已經有一千多塊錢了。
這一千多塊錢,能不能讓她有更好的發展?
比如說,離開這個城市。
孟金玉打算趁著統購統銷政策取消之前,好好賺一筆。
但是她得等。
這政策是在八十年代初被取消的,如今距離那會兒,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
一大早,柚柚背著她的書包,和弟弟一起上學校去。
城裡的學校事兒真多,開學才兩個月呢,又要進行期中考試。
柚柚不喜歡考試,因為考試時,大家夥兒太安靜了,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中,小家夥經常會被哄睡。
好幾回她醒來時,都正好對上金老師臉,金老師的臉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柚柚都要被嚇懵了。
後來,金老師還把她喊到辦公室,說考試時不能睡覺,就算已經完成了答卷也不行,影響不好。
柚柚不明白了。
她寫她的試卷,寫完了就呼呼大睡,能礙著人家什麼呢?
不過,她是個乖巧又懂得配合老師的好孩子,既然金老師都這麼說了,柚柚就得聽話。
此時在期中考試中,小團子完成了試卷,無論如何都硬撐著,不睡覺!
眼皮子上下打著架,鉛筆在卷子上磨出的沙沙響聲實在是太催眠了,柚柚用兩隻小手撐著自己的眼皮,打了個哈欠,臉蛋紅撲撲的。
“柚柚——柚柚——”突然,有人在身後戳了戳柚柚的背。
柚柚正要伸懶腰,被這麼一戳,整個人都清醒了。
她奇怪地回過頭:“怎麼啦?”
身後的小男孩猶豫著,扭了扭自己的身子:“你能把你的卷子借我抄抄嗎?”
柚柚一個激靈,這是作弊!
陸正南居然喊她作弊!
“不行。”小團子壓低了聲音,認真地說。
陸正南的小臉垮下來:“我真的寫不出來。要不,你就把身體往邊上挪一挪,我自己看,行不行?”
偷看?
當然不行!
柚柚頓時挺直了胸脯,將自己的試卷護得嚴嚴實實的。
“你馬上讓開,把卷子給我抄。要不然,放學之後,我就揍你!”他又說。
都這樣說了,柚柚應該會認慫吧?
陸正南這樣一想,便心安理得了起來,伸長了脖子偷看答案。
可是,當他開了這個口之後,柚柚就開始認真作戰了。
她一會兒往左邊移一移,一會兒又往右邊移一移,最後還一本正經地側過臉,用自己胖乎乎的臉頰擋住了最後一絲縫隙。
陸正南都快要急哭了。
他好幾回踮起腳尖,想要看看答案,可講台上的老師終於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緩緩地看向他的方向。
陸正南老實了,蔫兒了吧唧地趴下來,望著自己的卷子,一籌莫展。
下課鈴聲響了。
試卷被收上去。
陸正南氣呼呼地站起來。
在這個班級裡,他是出了名的高個子,這回被安排坐在柚柚的後排,是因為老師怕他跟不上,才安排的。
此時,他氣憤地瞪著柚柚的背影,決定好好揍她一頓,出出氣。
然而,正當他伸手要去揪柚柚的小辮子時,她轉身了。
柚柚一轉身,將自己的課本放在陸正南的課桌上。
“剛才的題目好簡單,你居然不會寫。這樣吧,我來教你!”柚柚說。
隻是她話剛說完,就發現,陸正南居然鼓著臉站著,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柚柚不高興道:“試卷都做不出來了,還站起來往外跑嗎?不準去玩,坐下!”
陸正南呆住了。
半分鐘之後,他被“小老師”柚柚拽著,坐了下來,開始學習。
“這數學題,你會做嗎?”
“會、不會……”
“到底是會,還是不會呀?”
“會一點……”
“那你得動動腦子,好好思考呀!還有,你的字寫得好難看,像小狗狗爬似的。”
“我、那我練練?”
“是得好好練習啦!”
望著這一幕,金老師欣慰不已。
成績優異的學生,帶動相對不足的同學,一起學習、一起進步,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啊!
……
一晃眼,幾個月過去了。
轉眼到了七九年的下半年。
孟金玉估摸著,統購統銷政策在年後就會取消,便拉著沈瑜青,商量接下來的方向。
她想偷偷拿出一筆錢,在外麵開一間綢布店。
如今還需要憑票購布,她們先去購買“的卡”布,通過沈瑜青多年累積的人脈關係,找到印染廠進行加工,再進行銷售,這其中的利潤是很大的。
她們的“的卡”布不需要布票,又因為減少了中間環節,估計能賺一大筆錢。
這一回的計劃,有些冒險,但沈瑜青卻聽得眼睛一亮:“政策要變了,我也聽說了一些風聲,有人說,可能布票會被取消。這一次,我們還是悄悄地做,像上回喇叭褲一樣。”
孟金玉算了算時間,統購統銷政策很快就會被取消,到時候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商品經濟,就算有人發現她們做的事,也不會按“投機倒把”的罪名處理。
當然,還是謹慎為好。
兩個人說乾就乾,製定好計劃之後,就開始行動起來。
包筱豔發現,雖然孟金玉與沈瑜青在單位工作時沒有出任何紕漏,但兩個人隻要湊到一起,就會嘀嘀咕咕著什麼,像是商量什麼大事。
再加上,孟金玉就住在自己隔壁,她晚上經常出門。
包筱豔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這幾個月,廠長家已經不會時不時喊她去吃飯,並且白君潔也不再給她送禮物了,包筱豔唯一的底氣,就是和大龍保持的良好“友誼”。
她猜想,廠長夫婦還抱著一絲的希望,所以對她還是比較客氣的。
既然如此,她就得乘勝追擊。
隻要能查出孟金玉與沈瑜青在做的事情,到時候,沈瑜青職位不保,她就能升上去了。
晚上,趁著大家都下班了,包筱豔拿著手電筒,偷偷回到單位。
她進了沈瑜青的辦公室,之後又去孟金玉的辦公桌,打開抽屜。
最後,包筱豔找到了一些布料。
她捏著這些布料,成竹在胸。
……
“大龍呢?怎麼不在家?”白君潔進屋子裡找了個遍,沒見到兒子的身影。
“大龍和他朋友出去玩了。”莫老太說。
白君潔心急如焚,跑出門去。
她怎麼不知道大龍有朋友?
大龍雖然不小了,但是對她而言,他就跟個孩子似的,一個人跑出去,要是被其他小孩欺負了怎麼辦?
白君潔越想越擔心,加快了腳步。
這個點,院子裡有不少孩子,但其中並沒有大龍的身影。
“你們見到大龍了嗎?”她拉著一個孩子,問道。
那孩子的臉色一變,趕緊用力擺手。
白君潔察覺到不對勁,沉下臉:“你這麼害怕做什麼?”
熊孩子連忙說道:“我們不是故意讓他吃辣椒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直到這時,白君潔才知道自己的兒子被這些孩子們喂過紅辣椒。
她氣得眼眶都通紅,狠狠地批評了他們一頓,還問清他們的父母是哪個部門的職工。
“那大龍現在去哪裡了? ”白君潔又問。
“可能和柚柚去大院外麵的水池邊玩了。”一個小孩說道,“他們經常在一起玩。”
白君潔心中“咯噔”一聲。
柚柚是誰?
還有,水池邊……
她擔心大龍又被欺負。
白君潔慌張地跑向大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