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蕾跟著楚母走進製片廠時, 楚優正在拍戲。
這是一場棚內的戲。
楚優與飾演她母親的演員對戲,兩個人討論的是身為女同誌,是否應該參與到前線抗爭中去。
老演員的台詞功底很好, 三言兩語之間, 就將一個擔心女兒的母親形象演繹得生動而又真切。
這是楚蕾第一次看人家演戲, 她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而後目光落在楚優的身上。
“媽媽,楚優哪會這個?她要是因為演得不好而被趕出去了, 那我該怎麼辦?”楚蕾擔憂道。
楚母笑了笑, 壓低了聲音:“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楚優又不是第一天演戲, 之前拍攝了十來天, 都沒被趕出去, 這次就更不會了。”
楚蕾還是不太放心。
楚優怎麼可能會演戲?她明明就像個悶葫蘆似的, 用爸媽的話說,這是個八竿子都打不出個悶屁的人啊。
正當楚蕾這樣想時, 坐在老演員身邊的楚優開口了。
“娘!你這樣說是不對的。”楚優柔聲道, “這世上, 除了男同誌,就是女同誌, 如果隻準許男同誌搞革命,那豈不是有一半的人沒辦法參與到革命中去了?偉大領袖都說了, 婦女也能頂起半邊天, 如今是國家最需要我們女同誌的時候,我們怎麼能臨陣退縮呢?”
楚優的表情很溫柔,就像真是一個試圖說服母親的女兒, 在耐心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但是,再看仔細一些,卻能發現,她的眼中閃著光芒,無比堅定,鬥誌昂揚。
“很好!”導演抬起手示意。
這一幕拍攝結束,賀導演一臉欣慰地看著楚優。
前陣子,他去文工團挑選演員。起初看了幾個文藝兵,他都不太滿意,這些女同誌是歌舞表演的一把好手,但是,在演戲方麵卻沒有任何天賦。
他本來想著,如果實在沒有合適的,那就再去彆的地方找找,然而沒想到,最後一個看起來非常沉默的文藝兵,卻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驚喜。
現在楚優已經進製片廠一段時間了,如今拍的雖然都還隻是棚內的場景,但他相信,即便過幾天開始拍外景,楚優也一樣不會讓自己失望!
“剛才做得很好,咱們先吃飯,不過得保持這樣的情緒,下一場是和小童星對戲。”導演說著,又回頭問身邊的同誌,“小童星來了嗎?”
“小童星?”楚優微微一怔。
楚母趕緊把楚蕾往賀導演麵前推。
直到這時,楚優才看見她倆。
見到楚優臉色流露出的意外神情,賀導演驚訝道:“楚同誌,你不知道你妹妹今天要來演戲嗎?”
楚母那天來製片廠的時候,並沒有碰到楚優。
因此直到現在,她都還不知道自己妹妹也跟到製片廠,死活要插一腳。
“我不知道。”楚優說。
“我們家楚優工作太忙了,平時都是直接去文工團宿舍睡覺,這幾天還沒回家呢,所以我也沒機會把這事告訴她。”楚母笑著說道,又揉揉楚蕾的頭頂,“蕾蕾,趕緊問好。”
楚蕾還在怔愣於楚優怎麼能被導演誇獎,這會兒被楚母一提醒,立馬擠出一個標準的笑容,乖巧道:“導演叔叔好。”
賀導演點點頭,說道:“本來是讓你演楚優小的時候,不過我們臨時改了劇本,決定改一改人物,給楚優的角色加一個妹妹。妹妹要在楚優與母親起爭執的時候從中調和,這是這部電影裡劇情占比不多的溫馨情節,你可以嗎?”
楚蕾一時聽不明白,但還是用力地點點頭。
不就是演楚優的妹妹嗎?她本來就是妹妹,這一次,隻要演自己就好了。
“楚優姐姐!”突然,一道軟糯的聲音傳來。
所有人被這聲音吸引,抬起頭,看了過去。
隻見一個穿著漂亮小裙子的小女孩跑了過來。
她跑得臉蛋紅通通的,嘴角洋溢著元氣可愛的笑容,水汪汪的眸子比天邊的星辰還要璀璨明亮。
楚優看見柚柚,立馬也笑了:“柚柚!你怎麼來了?”
張琳走過來:“柚柚說想要來看你演戲,徐團長同意讓我帶她來看一看。剛才在門衛室耽誤了不少時間,門衛大爺給咱們團裡打電話,問清楚了事情的經過,才同意放行的。”
柚柚一到楚優麵前,就立馬拉著她的手,興奮地問她拍電影的感受。
剛才還悶聲不吭的楚優麵對柚柚時,連話都多了不少。
楚母和楚蕾站在一旁,感受著工作人員們驚訝又狐疑的表情,大眼瞪小眼。
楚母心頭不悅,這個楚優,對待自家的妹妹,居然還不如對待彆的小孩子熱情。
“導演,這是我們文工團裡的小朋友。”楚優介紹道,“她叫柚柚。”
賀導演饒有興致地看了柚柚一眼:“我上回就聽徐同誌說過文工團來了個小朋友,這麼小就進文工團了,看來還真是個好苗子。”
柚柚立馬抬起兩隻小手,比出六根手指頭:“我六歲的時候就進文工團啦!”
“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賀導演被逗得哈哈大笑,“這孩子,倒是不怕生。”
楚蕾抿著嘴巴,氣鼓鼓地站在一邊。
她覺得導演對柚柚,比對待自己要親切多了。
而且,柚柚說自己六歲時就進了文工團,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先去吃飯吧,吃完飯就馬上回來開拍。”賀導演說了一聲。
楚優對楚母說道:“媽,食堂就在前麵,我帶你們去。”
說完,楚優就拉著柚柚的手,和張琳說說笑笑,往食堂走去。
楚母和楚蕾跟在身後,就像是一個透明人似的,感受到那一道道異樣的目光,她們的心裡都不是滋味。
本來以為去了食堂,楚優就不會再冷落她倆了,可誰知道,到了食堂之後,楚優竟隻是給她們打了飯菜,就坐到了柚柚和張琳身邊去。
“楚優姐姐,拍電影是不是很有趣呀?”
“我覺得確實很有趣,可以在電影裡體驗不同的人生,導演讓哭的時候就哭,讓笑的時候就笑,非常有挑戰性。”
“那要是導演讓哭的時候,哭不出來,怎麼辦呢?”
“醞釀感情,就——”
“我知道啦!要是哭不出來,就打哈欠,很快就哭出來了!”
楚優和張琳笑彎了眼。
飯後還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楚優帶著柚柚到處轉了轉。
柚柚第一次來到製片廠,看見什麼都覺得新鮮,時不時要發出充滿著感慨的“哇哇”聲。
製片廠裡的工作人員們見這孩子這麼天真,就忍不住也上前,給她介紹一些新奇的玩意兒。
“我看楚優的妹妹和柚柚差不多大吧,怎麼一個看著這麼老成,另外一個,就像是在蜜罐裡浸大的小家夥一樣,可愛得不得了,說話甜甜的,笑起來也甜甜的。”
“可能柚柚家的經濟條件比較好吧,畢竟這麼小小年紀就進文工團了,應該是家裡有點背景的。”
“被嗬護著長大的孩子,看著就有孩子樣,不像楚優的妹妹似的,總是板著個臉,就跟誰對不住她似的。也得虧這是楚優的妹妹,要不然,我們整個製片廠,誰稀罕搭理她啊?”
“小聲點!”
楚蕾和楚母從廁所裡出來,聽見這聲音。
她倆的臉色都沉了下來,但是誰都不敢上前追究。
“沒事,我們反正是來拍戲的,不管他們說什麼。”楚母安撫道。
楚蕾的嘴巴撅得像是能掛油瓶,“哼”了一聲,轉身往棚內跑。
開拍之後沒多久,導演看看楚蕾黃了吧唧的臉蛋,搖搖頭:“本來以為小孩子是不需要化妝的,現在看看,還是化了妝上鏡更好。”
楚蕾一愣,被帶去化妝。
一個轉頭,她看見柚柚被圍繞在大家中間,時不時就有人輕輕揉揉柚柚的臉蛋,說這孩子怎麼白得會發光……
她氣得眼圈都紅了。
“你不能哭啊,你這一哭,塗到臉上的化妝品不就被衝走了嗎?”化妝師說道。
楚蕾咬著牙:“我沒哭!阿姨,你給我塗得白一點,就像電視上的女演員一樣白!”
化妝師今年才十九歲,被喊了一聲阿姨,頓時不樂意了。
剛才那個叫柚柚的小朋友是喊自己姐姐的!
她沒好氣地睨了楚蕾一眼,動作慢騰騰的,還說道:“你才多大?導演說給小孩子化的妝要自然,你化成電視上女演員那樣,是想要唱戲去?”
楚蕾被她一噎,整張臉沉下來,再也不說話了。
而此時,賀導演正聽著身邊幾個同誌們的議論聲。
“我覺得,小童星真不是誰都能當的。你看剛才那個楚優的妹妹,演戲的時候咬牙切齒的,不像是主角的妹妹,倒像是和主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
“就是啊,那孩子的眼神真老成。”
“我覺得,這部分才剛開始拍,應該換一個小演員的。畢竟小演員的戲份雖然不多,但這一段的劇情還是很溫馨的,本來應該讓觀眾看得笑中帶淚,現在被楚優的妹妹一耽誤,誰還笑得出來啊?”
大家說著話,餘光掃見楚母幽幽地走了過來,大家立馬噤聲。
然而,就在此時安靜的氛圍中,賀導演緩緩開口了。
“這個小朋友,你叫柚柚是吧?”
柚柚眨眨眼,乖巧地點頭。
賀導演又說道:“我看你剛才和楚同誌玩鬨的時候,兩個人相處時的感覺很像姐妹倆,不如你來試試和她對戲吧?”
柚柚的眼睛睜大了,嘴巴也跟著張成了一個“o”型。
賀導演失笑:“是因為不會演戲,我們可以教——”
“會的!”柚柚大聲道,“我想試試!”
柚柚沒有不用化妝,她皮膚雪白,小孩子看著粉粉嫩嫩的,就已經夠可愛的了。
這會兒她換上衣服,和楚優坐在一起,照著劇情上的台詞演繹起來。
平時在文工團裡,柚柚就經常做小演員,甚至一些歌舞表演的旁白都是由她來念的,因此現在她一開口,字正腔圓,表情還很靈動,很快就讓在場的所有人沉浸在她的表演中。
在對比之下,就能看出,柚柚和楚蕾的演繹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柚柚的小表情很靈動,看起來就真像是個依賴又崇拜姐姐的小妹妹,可楚蕾的表現就生硬很多,乾巴巴地念對白。
甚至,和柚柚對戲時,連楚優都肉眼可見地放鬆起來,鬆弛的表演,更能讓人代入,這段戲很快就過了。
楚母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她想要為自己的女兒爭取一番,然而,她以什麼立場?整個製片廠裡,就沒一個人會在意她說什麼。
半晌之後,楚蕾出來了。
她的臉,被化妝師塗得死白死白的,本來還以為馬上能開拍,當小演員了,可誰知道,賀導演的話,就像是一個驚天噩耗,深深地打擊了她。
“你跟著你媽回去吧,我們換演員了,這位柚柚小朋友更加適合演戲。”
楚蕾僵住了,嘴角委屈地撇了撇,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掉下來。
“唰唰”兩行眼淚,將臉頰上的粉都衝乾淨了,讓這個小孩的模樣,看起來愈發狼狽。
張琳看著她,噗嗤一笑。
哦豁,真哭了。
……
柚柚回到家,就將自己拍了電影的好消息告訴孟金玉。
孟金玉很驚訝,在上一世,這孩子並沒有往娛樂圈發展。
“柚柚以後還想要拍戲嗎?”她問。
柚柚搖搖頭:“不想拍戲,玩一次就夠啦!”
與演戲相比,她還是更喜歡跳舞。
“這部電影還要進行後期的製作,估計明年柚柚就能在電影院看見自己了!”孟金玉笑道。
而另一邊,薑成在家裡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部隊傳來的通知。
他焦急不已,不管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來。
王小芬看在眼裡,不由搖了搖頭,對朱大麗說道:“又不是什麼人都能去當兵的,薑成瘦胳膊瘦腿的,部隊裡的領導肯定看不上他。”
朱大麗嚴肅道:“你可彆這麼說,薑成的個子高,跑得也快。這些年,我經常看見他在鍛煉身體,上回他還在後山放了障礙物,一蹦就很高,這個說法好像叫——彈跳力很好。我找薑果打聽過了,她說她哥在麵試和體檢的時候,都順利通過了。”
“還真沒看出來。”王小芬詫異道,“幾年前就聽說他想進部隊,沒想到這些年他居然一點都沒閒著。不過,你說他都順利通過了,咋還沒通知他進部隊呢?”
朱大麗歎了一口氣:“我聽人說,部隊要審核家庭情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爸和後媽的那些破事,害得孩子要受拖累。”
如鹹魚一般躺在炕上的薑煥明聽了這話,終於眸光微動,坐了起來。
他豎起耳朵,聽灶房裡傳來的動靜。
“說起來,薑成也怪可憐的。身為家裡的老大,總是操心弟弟妹妹的事。如果他爸媽沒離婚,他也不用這麼辛苦。”
“雖然他媽負責任,經常把他接回家住,但是,他爸不靠譜啊。一個伏假寒假,他媽給他養得結實一點,一回來,營養跟不上,又馬上瘦回去了。”
“我聽薑果說,本來去年孟金玉就要把他們倆接到城裡的,但是城裡的高中和村子裡的高中不一樣。那高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讓轉學,兩個孩子就隻能在咱們這兒把書念完了。”
“孩子啊,還是跟當媽的親,但是這能怪誰?他們的爹不爭氣,每天要死不活的,平時也就算了,這次如果被這個爹害得進不了部隊,我估計,薑成要受打擊了。”
薑煥明愣住了。
他站起來,靠著緊閉的門,想要再聽真切一些。
他真的害了兒子嗎?
這樣一想,薑煥明換上衣服出門。
這些年,他瘦了很多,渾身的精氣神都被掏空了一般,甚至連昂首挺胸都做不到。
也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不想被兒子怨恨,此時此刻的薑煥明,心中對薑成無比虧欠。
他跑了不少地方,得到的答案,都是差不多的。
他們並不清楚部隊的審核標準是什麼,隻讓他耐心等待。
如今是八十年代初,公社已經被撤銷了,薑煥明沒法去找公社領導,就回到自己最初調職前的單位,找到主任。
不出門不知道,一出門,他才發現不過短短幾年,外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煥明,你的事情,我是聽說過的。你說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我有一個親戚在部隊裡當連長,雖然我並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是後媽是勞改犯這事,應該對孩子沒什麼影響,更何況,你們已經離婚了。至於你的作風問題,畢竟是在村子裡發生的事,現在連公社都被撤銷了,我認為不會查得這麼嚴。讓孩子在家裡耐心等通知吧,一切跟組織的安排走。”
“不過,你也得好好考慮自己的問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已經實行,現在不是混日子掙工分的時代了。難道你還要這樣浪費自己的時間嗎?”
老領導的話如當頭棒喝,重重地砸進薑煥明的心。
他沉默了,腦子像是“轟”一聲炸開。
但是,此時的他,卻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清醒。
……
柚柚和平常一樣上學放學,順便還將家長們心中“扶不起的阿鬥”陸正南給扶起來了。
如今,柚柚身後有兩隻小尾巴,一個是陸正南,一個就是陳琪琪。
誰都沒想到,過去在學習時頗有些懶散的柚柚,因為成了陸正南的“小老師”,居然變得責任心爆棚。
課間時,她會拿出教科書和作業本,盯著陸正南重新消化課堂上的內容,慢慢地,她自己的成績,也突飛猛進了。
一連好幾回考試,柚柚都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績,雖然沒有她連跳兩級的弟弟成績優異,但是在金老師看來,她也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好學生了。
而另一邊,陳琪琪每天都想請柚柚上她家裡玩。
但是柚柚可是一個有原則的小孩,自從那回和陳琪琪的媽媽宋海鷗產生矛盾之後,她就愣是不願意上陳琪琪家,毫不動搖。
自己買了漂亮的小裙子和布娃娃,怎麼能不和好朋友分享呢,於是陳琪琪也想出了彆的對策。
陳琪琪每天都變著法子把家裡的新奇玩意兒帶到班級裡,和柚柚一起玩,其他同學們見了,紛紛羨慕不已,回家就開始鬨。
金老師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就請來了陳琪琪的家長。
宋海鷗在單位裡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同誌,但卻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最後,她隻能去找柚柚,好聲好氣地邀請這個小朋友來自家做客。
眼前宋海鷗給自己搭的台階高高的,柚柚便沒再為難她,答應了去她家做客。
這個周末,柚柚到了陳琪琪家,才發現,她家好大好大啊!
陳琪琪熱情好客,拉著柚柚玩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拿出幾封信:“柚柚,你看!這是我收到的信,我在滬市的姐姐,經常給我寫信的,我也會給她回信。”
柚柚一臉震驚:“你還會寫信!”
“當然啦!”陳琪琪將信紙找出來,放在柚柚麵前,“看我的信紙,是不是很漂亮?”
柚柚湊上前:“琪琪,你可以教我寄信嗎?”
兩個孩子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琢磨著寫信。
柚柚握著筆,寫出了一行行稚嫩的字。
最後,陳琪琪幫著柚柚把信紙裝進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