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聲響,一個瓷碗掉落在地上,嚇了柚柚和溫衍一跳。
剛才兩個孩子低著頭竊竊私語時,壓根沒有注意到,恰好從廚房走出來的溫奶奶,已然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眼角濕潤。
溫奶奶並不是故意偷聽他們說話,隻是她能感覺到溫衍對柚柚的到來並不抗拒,並且剛才吃飯時,他的目光都靈動了起來,所以才會特地關注兩個孩子。
對她而言,柚柚就像是最後的希望。
隻是她沒想到,自己從廚房裡走出來時,看見的,竟是溫衍願意主動開口說話了。
孩子們一直在嘀嘀咕咕的,她聽得並不清楚,但依稀能聽出一些關鍵詞,比如“小叔”這兩個字。
“小衍……”老太太顫抖著聲音,往前走了幾步。
她的步伐很慢,生怕自己的動作大一些,就會嚇到孩子。
既驚訝,又欣喜。
溫衍心虛地低下頭。
溫奶奶回過神,抄起一個雞毛撣子,作勢要去揍他,她的手抬得老高老高的,但是揮起雞毛撣子時,卻並沒有使勁。
“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老太太的聲音陡然拔高,臉上的皺紋都變得分明了一些,可話音落下時,她的眼淚又順著蒼老的臉龐落下,“你、你讓奶奶擔心成這樣!”
溫衍害怕奶奶把身體給氣出毛病來,連忙快步衝上前,扶住溫奶奶。
柚柚也小跑著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背:“溫奶奶,您彆生氣啦……”
小丫頭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就像是含著一塊糖,糖果融化開來,生活中的苦澀,就變成了甜。
溫奶奶老淚縱橫,又哭又笑的,坐下來順了好久的氣:“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溫衍轉頭看了看柚柚。
柚柚堅定地點點頭,嘴角一咧,像是在給他勇氣。
“我是假裝的。”溫衍神情愧疚,小聲道,“我那天聽見了,小叔和小嬸要把我領回家去。”
溫奶奶看著溫衍,想說幾句重話,但又拿這孩子沒辦法。
早在幾個月前,溫衍的父母剛剛去世時,她的確動過送走孩子的念頭。
那會兒溫衍的小叔和小嬸來家裡,兩個人說自己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想把他領回家,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他們倆都是國營單位的正式員工,小日子過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倆是年輕人,溫奶奶認為他們若是能成為孩子的父母,必定會把孩子照顧得更好,所以便動心了。
可誰知道,就在那之後不久,溫衍就“傻”了。
溫衍裝得特彆像,由始至終,溫奶奶和他的小叔小嬸都沒有質疑過什麼,隻當孩子是受到了父母雙亡的打擊,一時承受不住,才會變得不言不語。
他們決定耐心地等待他恢複的那一天。
可後來,他的情況更嚴重了,不和人說話、不與人進行目光上的交流,甚至連在學校裡,都變得不太正常。
溫衍的身體出了這麼大的問題,他的小叔小嬸就自然沒再提過過繼的事,而溫奶奶也不放心孩子,將他留在家裡,悉心照顧。
想到自己這幾個月以來受到的煎熬,溫奶奶就恨不得揍他一頓,但是仔細一想,這孩子又有什麼錯?
“奶奶,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溫衍說。
溫奶奶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抬起手敲了敲溫衍的腦門。
柚柚驚呼一聲:“溫奶奶,要敲傻啦!”
“敲傻了才好!”溫奶奶沒好氣地瞪了孫子一眼,話音落下,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老奶奶笑了,柚柚也用手捂住嘴巴,“噗嗤”笑出聲。
溫衍的心頭大石落下來,嘴角也不由牽起一抹靦腆的笑意。
“從明天開始,你就給我回學校念書去。”溫奶奶用手一拍桌子,故作嚴肅道。
溫衍又沉默了一陣,猶猶豫豫的。
溫奶奶瞄了他一眼。
這哪是孩子該有的表情?孩子就應該像柚柚那樣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才對。
“不會讓小叔帶走你。”老太太保證道,“你就踏踏實實地留在家裡,跟著我生活。”
溫衍的眸中閃過一抹驚喜的光芒,用力地點點頭。
以後不用裝傻,能去學校念書,而且還不用被過繼到小叔家,簡直是太振奮人心了。
原來,柚柚真是解難題大王!
……
柚柚解決了溫衍的難題之後沒兩天,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市大學。
往宿舍樓走時,孟金玉說道:“媽媽早上已經把服裝店的店麵租下來了,再過幾天,咱們家的小店就要開張了。”
柚柚捧場地拍拍小手,眨了眨眼睛,說道:“媽媽,現在是中午,寧蘭姐姐會不會在睡覺?”
孟金玉哭笑不得。
她和齊家人談好了租金是真的,服裝店很快就要開業也是真的,但選擇這會兒告訴柚柚,卻是希望轉移孩子的注意力。
她擔心,孩子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畢竟馬俊傑是寧蘭的第一個對象,她這麼重感情的人,真的忍心撕破他的假麵具嗎?
柚柚來了好幾趟,每回一見到宿管阿姨,就要甜甜地打招呼,人家早就已經熟悉她了,這會兒都沒讓母女倆登記,直接放行。
“寧蘭姐姐――”柚柚在宿舍門外輕聲喊著。
寧蘭來開了門。
她的狀況越來越糟糕了,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空,連扯起嘴角笑一笑,對她而言都是很難辦到的事。
“金玉姐,要不然,就算了吧。”寧蘭說。
柚柚露出失望的神色,剛想要問為什麼,就見媽媽衝著自己輕輕搖搖頭。
她乖巧地閉上嘴巴,沒有說讓寧蘭姐姐為難的話。
“我也猜到了,你應該不想讓他難堪。”孟金玉說道,“不過這件事總要解決的,我去和他好好談一談,勸他不要再糾纏下去了。你考上京市大學不容易,這些年學習刻苦,考出好成績,理應被分配到好的單位去,總不能讓他給毀了吧?”
“金玉姐……”寧蘭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孟金玉和幾年前在鳳林村時一樣,拍了拍她的肩膀,半俯下身道:“你信不信我?”
寧蘭怎麼可能信不過孟金玉!
是孟金玉讓她相信自己能賺到錢、能買上輪椅、能考上大學,能去京市闖出一片天。
認識她之後,自己的人生,才終於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相信你。”寧蘭溫聲細語道。
“那就對了。”孟金玉笑了笑,“這事就交給我解決吧。”
孟金玉沒有再久留,直接帶著柚柚,離開寧蘭的宿舍樓。
寧蘭坐在輪椅上,雙手握著兩邊的把手。
走廊上的微風,將母女倆說的話傳到她的耳畔。
“媽媽,寧蘭姐姐為什麼不願意去呀?我覺得她不應該輕易放過壞人。”
“不過,咱們昨天就說過啦。就算寧蘭姐姐不勇敢,也不能怪她,應該責怪的,是難看的壞蛋叔叔。”
孟金玉揉了揉柚柚的頭發:“柚柚說得真好,寧蘭不願意跨出這一步,一定有她自己的難處,我們能幫得上的,就儘量幫一幫。而且,還要無條件地站在她身邊,支持著她,直到她走出眼下的境地,因為,她沒有做錯什麼。我們都知道她沒有錯的,對不對?”
柚柚似懂非懂,輕輕點頭。
孟金玉不著急,孩子還小,但懂得思考,慢慢地,她就明白了。
很多人都會說,為什麼受傷害的偏是你,不是彆人?是不是因為你太懦弱、太無知、太愚蠢、又或者是太開放,太容易被騙?
但實際上,受害者根本就不該從自己身上找受傷的原因。
明明千錯萬錯的是馬俊傑,旁觀者怎麼忍心將所有的責任推到寧蘭身上,居高臨下地搖搖頭,感歎她不夠勇敢?
這是孟金玉心裡想的,也是她想要教會柚柚的。
隻是她不知道,此時仍在宿舍樓的寧蘭,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寧蘭聽著那聲音漸行漸遠,低下頭,又緩緩地抬起頭,在心底悄悄下定決心。
……
京市電視台的辦公室裡,馬俊傑黯然地坐在工位上,低著頭,奮筆疾書。
“俊傑,你怎麼了?”
“心情再差,也得吃飯啊。你最近既不吃飯,又不休息,每天下班之後寧願待在單位都不願意回去,這樣下去要是把身體熬壞了,該怎麼辦?”
馬俊傑苦澀地搖搖頭:“好好的對象,說掰就掰了,幾年的感情,說不心痛是騙人的。”
幾個同事聞言,紛紛搖搖頭,勸說起來。
就連經過的科室主任都停下了腳步,望著他歎了一口氣。
馬俊傑見好就收,沒有再說話,繼續低下頭工作。
“請問馬俊傑同誌在嗎?”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
同事們轉頭看向辦公室外。
馬俊傑見是孟金玉,站了起來:“你是那個金玉姐?”
孟金玉走進辦公室,對他說道:“出來一下,我想和你談一談。”
馬俊傑的心頭“咯噔”一聲,深知這人是來給寧蘭出頭的。
自從和寧蘭鬨掰之後,他最擔心的,是影響領導對自己的印象,其次擔心的,是孟金玉會來為寧蘭出頭。
這些日子,馬俊傑裝出心碎的模樣,已然讓同事和領導們同情自己的遭遇,自然不能讓孟金玉毀了這一切。
這樣一想,馬俊傑決定先發製人。
他氣憤地瞪著孟金玉,說道:“你還好意思來找我?金玉姐,如果不是你在寧蘭麵前說了那些話,她至於鐵了心和我一刀兩斷嗎?”
“是你勸寧蘭,說她長得比我好,在校的學習成績優異,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你說在學校這麼多年,她沒有吃虧,利用我為她做牛做馬已經足夠了,現在分開,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你的心可真毒啊,自己離婚了,就見不得彆人過得好嗎?”
馬俊傑這番話就像連珠炮似的,劈裡啪啦的,把同事們和領導都聽懵了。
他的語氣很激烈,一開口,額頭上都爆了青筋,雙眼紅得像是能滴血,因這動靜,甚至還吸引來其他科室的同事們。
大家裡三圈外三圈這麼圍著,一臉震驚地聽著馬俊傑說的話。
沒想到,他和他對象分開,竟是被人挑撥!
與大家的吃瓜表情以及馬俊傑氣急敗壞的神情相比,孟金玉要平靜許多。
柚柚歎為觀止,抬起頭小小聲對孟金玉說道:“媽媽,這就是賊喊捉賊嗎?”
孟金玉冷眼看著他做戲,過了許久之後,才緩緩道:“說完了?說完就輪到我了。”
馬俊傑捂著頭,痛苦道:“出去!我不想聽!”
可是,孟金玉已經開口:“在這段感情中,寧蘭對你沒有任何虧欠。可是你,居然百般威脅,甚至說要去她將來的單位鬨,鬨得她被辭退,鬨得她在京市沒有立足之地!”
大家的眼神又變得狐疑。
馬俊傑說道:“一個在大街上擺攤的個體戶,最大的本事,就是把黑的說成白的吧?”
“你知道和寧蘭分開之後,我是怎麼過日子的嗎?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覺得痛苦,心頭像是被刀絞著一樣,連飯都吃不下。”
“這些天,我瘦了好幾斤,生活中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因為我知道,隻要停下工作,我就會想念她。”
“這麼多同事,都能為我作證!可你呢,你說我威脅寧蘭,說我跟她鬨,又有什麼證據?”
馬俊傑話音落下,心中多了幾分底氣。
他猜測,經過這次之後,自己的事業,是徹底不會因為寧蘭而受到影響了。
過去他們認為他是個癡情靠譜的好男人,以後,還是一樣。
他在單位會如魚得水,再過幾年,等到混成了小領導的位置,可以找一個身體健全的漂亮姑娘結婚。
至於寧蘭,他還是不打算輕易放過她。
他在她身上付出了這麼多心血,現在她說抽身就抽身,不就是拿他當傻子耍嗎?
他還是會去鬨,讓她丟掉工作,讓她滾回江城去!
馬俊傑的眸中閃過一絲陰冷的光芒,但表麵上還是一副激動的模樣:“你要是拿不出證據,就馬上離開這裡!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永遠!”
科室主任看不下去了,嚴肅地對孟金玉和柚柚說:“請你們離開。”
孟金玉怒極反笑。
還真以為她治不了無賴了?
然而,就在孟金玉打算捋起袖子和馬俊傑好好算賬時,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
“我有證據。”
孟金玉與柚柚回頭,看見寧蘭。
她們一臉驚訝,緊接著,蹙起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開。
馬俊傑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寧蘭怎麼來了?而且,她是由宿管阿姨推著來的,難道那宿管平時在學校裡屁事沒有?
電視台的領導和同事們之前從未見過寧蘭,但是,看著這輪椅,立馬就猜到對方是誰了。
寧蘭坐在輪椅上,白皙的臉漲得通紅,但看著馬俊傑的眼神,卻仿佛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她來這一趟,本來是不想讓自己的事給孟金玉添麻煩,她想與他好好談一談,兩個人好聚好散。
可沒想到,他居然說了那一番不要臉的話。
寧蘭轉頭,看向剛才開口主持公道的科室主任,“您是馬俊傑的領導嗎?”
科室主任從馬俊傑口中了解到的寧蘭,是一個有主意,甚至有幾分強勢的女同誌。可誰知道,她看起來柔柔弱弱的,眼中含著淚,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怯生生的。
主任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說道:“是。”
“剛才他要證據。”寧蘭小聲說,“我有證據。”
說完,她將自己的右邊衣袖輕輕撩起。
白皙的手臂上,布著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淤青。
而後,她又將裙子往上提了一些,已經開始肌肉萎縮的小腿顯得格外纖細,同時,上麵的傷痕,也是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我說要分開,他不同意。他抓著我的手,我喊疼,他就用力掐我的手臂。他還把我從輪椅上拽下來,狠狠地打我,用腳踢我的腿,罵我是個殘廢。”
說到這裡,寧蘭閉上眼睛,那段回憶太可怕了,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孟金玉沒想到馬俊傑竟敢動手打人,她立馬將寧蘭的裙子拉好,轉身就直接朝著他扇了一個重重的巴掌。
馬俊傑被打懵了:“我、我道歉了……”
當時他太衝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動的手。
“你居然動手打女同誌,太過分了!”主任的臉色沉了下來,厲聲嗬斥。
寧蘭又將自己的挎包打開,拿出一遝信:“這些是他在處對象的時候,給我寫的信。”
幾個同事都知道自己被馬俊傑蒙蔽,氣得接過信,直接念了起來。
“寧蘭,感謝遇到你,但你也應該感謝遇到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怎麼可能找得到對象?其他男同誌看見你殘廢的腿,一定早就逃跑了。但我願意為你留下來,與你相知相惜,白頭到老。”
“寧蘭,你的膽子太小了。連跟老師、同學說話都這麼小聲,將來怎麼參加工作?我不想數落你,雖然你讓我很失望……”
“前些日,又有幾個女同學對我示好,我說我有對象,而對象是你,她們百般不解。寧蘭,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我也要與你在一起。隻要你聽話,當一個乖巧的女孩,不優秀也無妨。”
聽著這些信的內容,寧蘭難堪地低下頭。
就是這些信,讓她變得愈發自卑,可當時的她卻像是著了魔一般,因自己的“不優秀”,而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心存感激。
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
這些信,居然出自那個向來憨厚老實的馬俊傑之手!
他還是人嗎?
“彆念了,彆念了!”馬俊傑惱羞成怒,飛撲上前就要搶走信。
柚柚見狀,眼疾手快地伸出腿。
“砰”一聲,馬俊傑狠狠摔在地上。
柚柚捂住嘴,不小心偷笑起來。
這本領還是跟姐姐學的呢,真好使!
“主任,這信我們還要拿回去的。”孟金玉說道,“拿回京市大學,交到校長辦公室。”
馬俊傑摔得渾身酸痛,整張臉都扭曲變形,聽見孟金玉的話之後,他顧不上疼痛,爬到寧蘭的腳邊:“不、不要!”
孟金玉說道:“你是恢複高考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還是京市大學的大學生,這樣的棟梁之才,乾什麼不好,非得揪著一個女同誌使勁折磨!這件事,絕不能這麼算了,我要請校長重新評估你是否夠格拿走那張畢業證書!”
“我……”主任沉默許久,才出聲,“我願意作證。”
“我也願意。”
“我也願意!”
一道道聲音響起,此起彼伏的,還有幾個電視台的女同誌走到寧蘭麵前,溫聲安慰。
馬俊傑還想去拽寧蘭,向她求饒,可突然之間,一個女同誌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把你的臟手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