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辦公室。
黃主任打開電腦上的ct影像,指著一處地方說:“病人的失憶是因為頭部受到外傷造成的,你看這裡,有少量的出血,血塊淤積,壓迫到了記憶神經,引起的失憶。”
孟迎聽得比上課還仔細,打開手機備忘錄一字不落地把黃主任的話記下來,回頭好向鐘黎媽媽報告。
鐘家二老並肩坐在沙發,孫女終於從昏迷蘇醒,鐘奶奶的神色卻比之前還要更憂愁。
鐘爺爺從進來便沉著臉,眉心擰出深深的溝壑,聽黃主任說完,語氣不豫地質問:“人在你們醫院躺了這麼久,現在才查出來問題,你們之前都在做什麼?”
鐘家是雲沂望族,在政界頗有一些影響力,這位病人當日又是傅家那位少東家親自送來的。
傅家成立的慈善醫療基金會與雲沂各大醫院均有合作,年年不吝捐贈,不僅為醫學技術研究提供資金,還單獨成立綠色生命通道,專門資助身患絕症、難症,卻無錢醫治的患者。
他們醫院也在其列,這些年,單是通過生命通道捐助的資金,就是一筆十分可觀的數目。
這也是為什麼宋副院長會對病人的病情十二分重視,點名一定要他親自負責。
黃主任非常理解二老的心情,態度客氣地解釋:“人的大腦是非常精密複雜的結構,失憶這種情況,我們是沒有辦法提前預知的。鐘小姐頭部的外傷其實並不算嚴重,我們急診外科每天接待的傷患,傷勢更為嚴重的大有人在,極少數才會出現失憶症狀。老實說,鐘小姐會失憶,我們也很意外。”
鐘奶奶有些緊張:“那,需要做手術嗎?”
“出血量不大,沒必要做手術,隻不過……”
黃主任說到這裡,略有些遲疑:“鐘小姐目前的情況,似乎有點複雜。”
鐘奶奶身體下意識地前傾:“怎麼個複雜法?”
“您剛才和她對話,有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鐘奶奶想了想,神色憂慮:“阿黎她現在不認人,連我們都不認得了,方才還對著家裡的陳嫂叫媽。不止是忘事,還總是說胡話,講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是那些事情,又沒發生過,就像是——”
“中邪了一樣。”
正記筆記的孟迎連連點頭。
奪舍。
俗稱中邪。
黃主任:“您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鐘奶奶便把鐘黎的情況仔仔細細描述一遍,說到鐘黎冤枉自己大冬天虐待她,語氣十分委屈。
黃主任聽得眉頭漸漸起皺。
“記憶障礙在臨床上有幾種表現形式,包括常見的記憶減弱,遺忘——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失憶,除此之外,還有記憶錯構和虛構。”
“錯構其實就是記憶錯誤,患者對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在時間、地點、人物等等上,發生了混淆,將其張冠李戴。虛構則是因為患者的某部分記憶缺損,為了填補這些空白,自行幻想虛構出一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這部分情節就容易帶有荒誕色彩。”
“還有一種情況叫做潛隱記憶,是把彆人的經曆、從彆的地方聽聞事情,當成自己的記憶。或者反之,把自己的經曆當成彆人的。”
“根據您所說的這些情況,我認為鐘小姐的症狀,比較符合錯構症和虛構症。這些症狀一般出現在嚴重的記憶障礙下,多見於一些腦器質性精神障礙……”
鐘奶奶聽得一知半解,雲裡霧裡,但對一些關鍵字眼格外敏感,什麼“嚴重”、什麼“精神障礙”……
聽到最後,身形不由得晃了晃。
孟迎也聽得一緊,趕忙扶住鐘奶奶,緊張問:“這麼嚴重嗎?”
沉浸在專業當中的黃主任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了家屬,話音一停,語氣緩和稍許:“這隻是我個人的一些推測,現在還不能下定論。我已經給鐘小姐安排了全麵的專業的檢查,具體病症還需要等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才能確定。”
這些話一點都沒有起到安慰作用,鐘爺爺眉間已經擰成川字,沉默半晌,握住妻子的手。
“還有我在呢。不管阿黎變成什麼樣,我養她一輩子。”
這話鐘奶奶很不愛聽,轉頭用紅紅的眼睛瞪他,哽咽地說:“你說什麼呢!你是不怕,那你有沒有想過,阿黎的幸福呢?她還這麼小,她難道想要這樣一輩子嗎?她就不想好起來嗎?”
“再說,你的一輩子,跟阿黎的一輩子,能一樣長嗎?再過幾年你就兩腿一伸,人沒了,到時候你讓阿黎怎麼辦?你們男人就隻會畫餅!”
鐘奶奶越說越悲傷,掏出手帕抹眼淚:“我可憐的阿黎……”
“……”
鐘爺爺的山羊須動了動,鼓著眼睛不敢說話。
黃主任乾咳一聲,儘力寬慰道:“其實鐘小姐目前的狀態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根據ct影像來看,腦部問題並不大。咱們還是可以抱一個樂觀的態度,這樣也能感染到病人,心態積極了,對她的恢複是很有利的。”
從黃主任辦公室出來時,鐘奶奶眼睛還是紅的。
孟迎也沒想到,她的好姐妹年紀輕輕,竟然有了精神病的危險。
說好的投胎辦至尊vip呢?她該不會是忘記續費了吧嗚嗚嗚。
想到鐘黎可能要變成一個美麗的小瘋子了,孟迎不禁悲從中來。
她攙著鐘奶奶,絞儘腦汁安慰:“您彆太擔心了,我上網查了點資料,這種撞到頭失憶的情況很多都是暫時性的,等到她頭上的傷好了,說不定就會恢複記憶了。”
“這種事,說不準呢。”鐘奶奶憂心忡忡,“以前我跟你爺爺還在曲洋老家時,鄰居家裡有個小兒子,就是從房頂上跌下來,摔到腦袋,給摔傻了。智商就停在五六歲的時候,癡癡呆呆的,一輩子都靠他父母照顧著。”
孟迎聽得更悲傷了。
“咱們要多往好處想想,鐘黎要是真傻了,智商也是停滯在二十四歲,不癡呆,還能一輩子二十四歲,永遠年輕。”
鐘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迎迎,你可真會安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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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奶奶心疼萬分,回到病房之後,對鐘黎愈發憐愛,一點沒介懷她方才的出言不遜。
“阿黎餓不餓?有胃口吃東西嗎?”
陳嫂把帶來的四層食盒打開:“你奶奶擔心你昏迷這麼些天,身體太虛,讓家裡廚師給你做了好些吃的。還特地讓人弄了些駱駝奶,給你補鈣。”
食物的鮮香飄嫋而出,孟迎悲傷地咽了下口水。
清蒸黃魚,黑鬆露炒蝦仁,雞湯豆腐,兩道冷食:鱷梨果香蔬菜沙拉、糖醋蓮藕,連湯都有兩種,一盅鹹肉竹筍湯,一盅加了人參、鹿茸、紅棗熬煮的參雞湯。
鐘黎一到夏季就嘴挑,喜歡吃涼的,鐘奶奶怕她胃口不好,還專門送來兩碗開胃的蓮花冰粥,單獨用保溫冰盒保存,上麵撒著鮮蓮子和粉色荷花瓣。
陳嫂將用食物一道一道擺置在移動桌板上,又從保溫壺倒出一杯溫熱的奶。
鐘奶奶接過去,用白瓷勺舀起一勺,親手喂到鐘黎嘴邊。
鐘黎看看從醫院辦公室回來便眼眶紅紅的奶奶,又看看豐盛的餐食。
為了籠絡她,還挺舍得下血本。
她在心裡評價。
鐘黎小口喝了些駝奶,右手有傷不方便,飯菜也是鐘奶奶一口一口,親手喂的。
身體不舒服,胃口不大好,吃了幾口便不願再吃,鐘奶奶耐心哄著勸著,讓她多喝了半碗粥。
鐘黎漂亮的眼睛骨碌轉了兩圈,忽然歎口氣。
鐘奶奶馬上關切問:“怎麼了?這魚不好吃嗎?”
“好吃。”鐘黎眼尾微微往下耷拉,顯出兩分可憐失望的樣子,“就是覺得很受寵若驚,奶奶從來沒有這麼喂過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