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六)(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7612 字 4個月前

朱晏亭與王後站在臨淄王的背後,與皇帝中間還隔了不少人。

齊氏諸王高大,又間或有李延照等魁梧武將所遮,因此她視線所及,唯能看見人縫之中齊淩負手而立的肩頭。

朱晏亭心內突突而跳,五內紛雜,許多念頭掠過——

她揣測李弈的來意,應是先博得君王讚賞,在龍顏大悅獎賞他的時候,懇請皇帝中止自己和吳儷的婚約。

然而李弈並不知曉那日乘輿上發生的事,是以全然不知皇帝對他抱有敵意。

朱晏亭不能預測他會何時說、怎麼說,也難以預測皇帝會作何反應,發多大的火。

當著外來使節、齊氏諸王等,誰也無計可施,隻得眼睜睜看著。

她緩緩收拳握緊,指尖便重重叩上去,捏得指甲蒼白。

聽李弈的聲音朗朗響了起來。

“末將章華郡領蕩寇事護軍李弈,叩見陛下。”

高台上,安靜了一陣。

伴君身側的李延照覺察有異,偷偷向側邊掃了一眼——皇帝一手握佩刀之柄,因自上而下俯視之故,目光顯得有些銳利。

李延照不知哪個關節出了問題,滿腹疑惑琢磨時,冷不丁對上了皇帝斜視過來的一個詢問眼神。

“此人屬章華郡都尉調配,當駐守章華,非令不可擅出,為何會由卿舉薦?”

李延照心頭咯噔一下,忙據實以告:“臣陪同陛下祭玄祀那日,觀此子眨眼間製服雙馬,勇武難當,正當用人之際,臣起愛才之心,故為陛下舉薦。”

“卿果有識人之才。”

此乃肯定之言。李延照先是心頭一鬆,見天子麵上殊無喜色,又悄然無聲的繃緊了。

伴獵的齊氏諸王察覺氛圍有異,臨淄王齊雍溫文厚道,意圖打圓場:“陛下,此人真是猛士啊。能馭馬中天馬,也是人中之傑,陛下西北用兵,正缺這樣的男兒,區區章華郡護軍屈才了。“

齊淩笑了笑,順著臨淄王的話:“叔父所言極是,不僅此人該賞,大將軍李延照慧眼識才,更當厚賞。”

李延照忙道:“臣不敢。”

齊淩再度看向跪拜的李弈:“你先說罷,你想要什麼賞賜。”

李弈複行長跪俯首之禮,青袍在手中展開,又聚攏,複斂一處,以額相抵。

“臣不為自己而來,隻求陛下一道恩旨。”

“臣,請萬死,叩求陛下下旨,廢除章華郡守欲納章華長公主之女為續弦的婚約。”

一言既出,四周皆是靜了一靜,繼而,如一時激起千重浪。

李延照大驚失色,疾喝“住口!”

然而已經遲了,李弈的話一字字鏗鏘有力,已清晰的、悉數說罷。

臨淄王後猛轉過頭,看向她身後的朱晏亭,朱晏亭麵色蒼白,也望向她。目無驚詫之色,顯是早有預料。

諸王麵色皆為之變,章華長公主之名天下皆知,她的獨生女與皇帝一段“神女”之說也一度傳為美談。

與之一同甚囂塵上的,是皇帝悔婚,另定他人的傳言。

其實婚約並未玉成,齊淩若無心立朱晏亭為後,朱家要另配他人也無可厚非。

何況前日齊郡三百巧婦都在趕製皇後大婚要用的衣裳了,朱家聽見風聲,另外訂婚也屬情理之中。

表麵上,朱氏女配給章華郡守也算般配。

可,作續弦卻過分了。

李弈故意在諸王皆在、番邦使節也在的鎮重場合將這句話說出來,正是重重的將了皇帝一軍——讓天下知道曾與天子論婚配的女子,嫁給彆人作續弦,畢竟也是墮損天子顏麵的。

這句話說出來的同時,已經注定朱晏亭不可能嫁給吳儷,齊淩就算是為了避免非議,也會中止這門婚事,與她另配良緣。

同時,也幾乎注定了李弈腦袋將會落地。

以臣挾主,死罪。

諸王外使在場,語涉宮闈帝王私事,死罪。

大不敬,死罪。

再寬仁的君主,也不會由得臣下如此挑釁要挾。

四下裡噤聲一片,連一向得聖寵的李延照嗓音都有些顫抖:“陛下,臣並不知道此人——”

齊淩抬起手,製止了他接著說話的打算。

他麵上甚至笑意還沒有完全褪去,隻是唇角勾起的弧度,涼絲絲令人心裡生寒:“李弈,你替朕馴服天馬,朕視你為猛士,愛惜你的才能,便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他手一抬。

羽林軍執金吾會意,當即拔劍出鞘,金燦劍身倒映日光,雪白劍光如水流瀉而出,輕輕搭上了李弈的脖頸。

李弈慢慢直起上身,那柄劍的劍光也隨之慢慢上移。

馬場風嘯,青袍烈烈飛舞,他跪在地上,眉目沉靜,眼眸堅毅。

彈指間,他頭顱就可能落地,決斷他生死的長劍就橫在頸上,而他似渾然不覺,甚至沒有一絲常人應有的本能顫抖。

李弈道:“臣罪當萬死。然臣實無半點不敬君上之心。”

“古之豫讓,漆身吞炭,報智伯知遇之恩。古之聶政,棄身墮市,亦劍刺韓相,償知己之情。臣雖鈍駑,不敢與古義士比肩,亦知為人當知恩圖報,臣布衣白身,深受已故章華長公主之恩,方能執堅銳、治隊旅、得效命君前。不忍見故主之女蒙難,受人欺淩,而坐視不管。”

“臣……走投無路,唯有求助陛下。”

他一片剖白,忠義昭彰,令人動容。

然而最需動容的那個人,似毫不為所動,隻是冷冷一笑:“卿果忠義之士,搬出豫讓來,莫非想要朕也學那趙襄子,也饒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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