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山河(十二)(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9046 字 4個月前

三十六離宮,夜幕如海,燈盞如星,星簇成河,其上與天接。

入眼是一派熱熱鬨鬨的景象,卻浸泡在鳥啼也不聞的安靜裡,行於其中,繁燈繞身,薄寒侵骨。

這是露最重、夜最寒的子時。

每天晚上,中書謁者令曹舒和羽林中郎將劉鳳之都會見一麵。這個規矩是從三日前,皇帝傷勢急轉直下開始的,兩人都心照不宣。

這日,劉鳳之見麵便道:“闊彆一日,曹公高壽啊。”

曹舒聽他揶揄,反擊道:“我鞠躬聖前,乃牛馬走粗活,公侍立刀林,錐立劍鋒,能周身完好,亦是多福多壽,不遑多讓。”

劉鳳之忙自謙道:“阿公在禦前耳濡目染,手執筆印,重逾千鈞,唇中吐納,皆是雷霆,我一介武夫何以與公並立,實在慚愧。”

曹舒納罕,但他心中雜事煩擾,無暇細問。

寒暄兩句,知道此人還健在,便要告辭。

劉鳳之卻不欲他走,出聲喚住了他:“中書令,你知道這世上最堅固的一堵牆是什麼嗎?”

“我愚鈍,不知。”

“自然是羽林軍。”劉鳳之自答,又問:“阿公以為,這堵牆之所以堅固,是因為一年一選,一月一擢,選出的精銳中的精銳麼?”

“若不是,是什麼呢?。”

“是郎官們生死身家都隻係於今上,同昌共敗。”劉鳳之嘿嘿一笑,刀端指地,森然道:“做得好,是大將軍。做不好,就是這個台階之下的白骨。”

他話說得露骨,曹舒不喜:“將軍恐是連日勞累,應當稟告光祿勳,換人來替一替。”

提到光祿勳這個頂頭上司,劉鳳之神情微凜,對曹舒提議大是不屑一顧:“你去請旨,讓陛下換了我。”見曹舒明顯噎了一下的神情,忙道:“我忘了,阿公現在也見不到陛下。……那你在禁中做什麼呢?”

這一問,把曹舒問愣了。

顫顫巍巍,貂蟬冠下,飄兩三絮白鬢,似夜風都能把他吹倒。

他眼眸微閃,似笑非笑“劉將軍,你到底想說什麼?”

劉鳳之輕聲道:“我想說,這世上最堅固的一堵牆,有了一條縫隙之後就會全部崩塌。”

“你是指……”

“椒房殿的人,今日一日之間出入了三回,全都是拿著陛下的符令,我不得不放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曹舒默然無言。

劉鳳之冷冷道:“意味著這堵牆對她形同虛設,意味著我們默認,皇後就是陛下。”

直白的話最是刺耳,曹舒嘴唇蠕動,沒能反駁。

“你我都心知肚明,陛下的傷勢,現在絕無可能下符令,皇後分明在挾天子以掌禁中。他日回看,你我就是她犯下這等彌天大罪的爪牙,你我全副身家,幾百口人,就綁在這一個女子和呱呱啼哭的嬰兒身上了……曹阿公,她瘋了,我沒瘋,你瘋了嗎?”

曹舒麵上又籠了一層灰白,朱晏亭明擺著想將他們二人綁上大船。

如今的桂宮,已如風雨飄搖下的一葉孤舟。

他閉上眼。

“你要對付她?”

劉鳳之不說話。

“她是陛下心上的人。”曹舒說:“她死了,你我全家也得陪葬。”

“阿公糊塗了,何用你我動手,不是有個現成的等著現眼嗎?”

曹舒似被一道森冷的鞭子打中了背脊,在激靈的冷意中豁地睜目,正看見劉鳳之臉上一抹神秘莫測的笑容。

“甚至都不需要阿公露麵,隻要叫你手底下的太監暗示一二,他們就會動彈起來。”

這是驅狼吞虎、火中取栗的勾當,曹舒牙咬得緊緊的,死死盯著他,緊促道。

“會不會弄巧成拙?你有把握控製住局麵嗎?”

劉鳳之沉吟片刻,如實回答:“沒有把握。”

他目光從曹舒布滿褶子疲憊的臉,轉向高聳入雲的宮樓,輕聲道“我多希望現在回到戰場上,殺一個人就取一個頭顱換軍功,殺不動了,就把我的頭顱送出去,也強過現在,提著滿門上下的命,對著一個巴望著哥哥駕崩的弟弟,一個掌控著丈夫病榻的妻子。……可我們已經在此處了,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夜幕深深籠著巍峨宮台,黑雲沉沉,回答他的隻有從屋頂和屋頂之間穿過的風聲。

……

嬰孩的啼哭打破了桂宮永夜一般的寂靜,如病貓夜啼,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朱晏亭沐浴過後頭發也未束,趕來時衣著簡素鬢發蓬亂,乳母張氏一時沒認出來,見她伸手來接,尚楞楞的,抱著皇太子護在懷裡退了兩步,叫道:“來人。”

左右無人上前,她感到有異才仔細打量,駭然出聲:“皇後殿下?”

朱晏亭一雙眼睛隻牢牢凝在太子身上,隻唯恐她驚訝之下手不穩,匆匆將其接入懷裡,摟在身前安撫。

“不是說這兩日好多了嗎,怎麼忽然又夜啼起來?”

張氏回道:“是驚夢了,數月裡常常如此,比起往日是好的……”

朱晏亭哄了半晌,低頭一看太子雙眼腫得桃一樣,含含糊糊叫著“阿母”,再那句“比起往日是好的”,心中一陣揪疼。

“難道沒點法子?就看他哭著不成?”

乳母從他床裡拿出來一個蠟像童子,已被玩得沾上臟汙,光溜溜包了層漿:“陛下有時天沒黑就把文書帶過來,有時到雞鳴時又在這裡更衣,耐性起來,連哄到三更也是有的。寵得這一歲孩兒,醒來就沒有不見人的時候。慣成了習性,見不到人就乾啼,啼久成哭,妾也不好哄。”將蠟童子遞過去,哀哀看向太子通紅筋脹的麵,忍不住就著朱晏亭懷抱給他擦拭額上憋出的汗水,垂淚道:“這是許久不見他父皇,把他傷心得。可憐這禁中森嚴,太子殿下咿呀學語時,又沒學成,想說什麼話,也說不出……”

朱晏亭聽得怔了。

乳母覺察失言,慌忙道:“妾有罪。”

朱晏亭將臉貼上他柔軟濕涼的流淚之頰:“要有罪,也是我這個作母親的有罪。”

歲餘的稚童,未悉知人事,在誰身邊便與誰最親。

椒房殿時,她也曾妒忌太子更喜與乳母在一處,幸而母子天性,太子最依賴的還是她。

然而分彆才短短數月,先前同他最陌生的齊淩不知何時也成了幼兒所賴所靠。

她恍然察覺時日更替如此之速,於她而言最漫長的數月時光,竟也是齊昱呱呱落地以來的小半人生。

再想今時今日之勢,倘若她有萬一,也不知在往後太子心中,會不會尚有此時此景此幕,尚有她這個生母一席之地。

朱晏亭低頭挨著他默然流淚,分不清是她臉上還是太子臉上的眼淚,冰涼一灘在他頰。

鸞刀進門來時,正看見她抱著太子歪在坐榻上,孩子哭累已經挽著她脖子睡著了,她還僵著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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